劉師紹銘及文學與書及酒之追憶
旅途上人來人往,會偶遇哪位改變你一生路向?
劉師正是此人,影響了我的生命軌跡。憶昔當年計劃留學,獲美國兩所研究院錄取:一是華盛頓大學,專攻古典文學;二為威斯康辛,會主力現當代。我選擇了後者,師從兩位大學問家——劉紹銘、周策縱(1916-2007)。得詩人戴天(1937-2021)推薦,劉教授收我為徒。於是我在一九九零年夏負笈陌地生(Madison),先後修讀了周公的五四紅學,上劉師的當代小說課並在其指導下完成了回顧高行健劇作的論文(斯時高氏尚未得諾獎),繼承老師早年對話劇的興趣(不敢妄言「衣砵」)。碩士畢業後,恩師讓我和妻子陳穎雙雙轉投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教授門下,謂科羅拉多大學比較文學系的博士獎學金已準備好了。就這樣,從此踏上學術的不歸路⋯⋯
劉師講課認真,總是帶著罐激浪(Mountain Dew)汽水提神。由於他講得快,又帶點廣府口音,有次德國同學彭吉蒂(Birgit Linder)課間小休時忍不住問大家:剛才老師講的是「剽竊文學」抑或「嫖妓文學」?我樂了,笑答道:都不是,老師說 PRC literature!
劉師自學國語,但反對普通話大沙文主義。其時威大主管漢語教學的陳廣才教授只聘用北京來的研究生為助教,港台生一律沒門兒。老師忍不住吐糟京片子:「兒、兒、兒,兒到人都煩曬!」
劉師筆耕不輟,精通各類文體。五集小說《二殘遊記》及散文集《吃馬鈴薯的日子》分別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燴炙人口;學術評論從早期的《曹禺論》到晚近的《愛玲說》都影響深遠;中譯從波蘭美籍猶太裔作家以撒・辛格(Isaac Singer, 1903-91)的《傻子金寶》(Gimpel the Fool)到英國文豪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 1903-50)的政治諷刺寓言《一九八四》《動物農莊》(Animal Farm)皆妙筆生花;與葛浩文合編的《哥倫比亞現代中國文學選》(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1995, 2007)一直是我在美國、香港兩地採用的課本。其同事、吾師漢學家高德耀(Robert Joe Cutter)對他的英文造詣讚口不絕,自嘆弗如!他則慨嘆如今「新人類」中文歐化之嚴重簡直是「五胡亂華」!
劉師童年失怙,繼而失學,自力更生半工讀,當過印刷學徒、書局售貨,自修英文,賣文為生,終於考入台大外文系,並與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李歐梵等同窗創辦《現代文學》雜誌。[1]
劉師越走越遠,離台留美,在餐廳打工當調酒師,嘗言:「沒打餐館的不算留過學!」他愛杯中物,擅品酒,又笑說:「不會飲酒的不准畢業!」他從美國退休後返香港任教,我和穎暑假回家約同小聚。老師指定的灣仔東園酒家(已結業)原來樓上小酒櫃裏長年擺放著劉公的「私貨」。
劉師外冷內熱,是座冰火島。有次范銘如同學約了辦公時間敲門交功課,老師只開了一線門縫,一手接收,一手關門,同學想說句話都來不及!然而,老師批改作業非常仔細,在辦公室小桌旁一坐便是一小時,字斟句酌。記得其中一條金科玉律是盡量不要在同一段或同一頁中重複用字。他說:「你再也不會碰到其他老師這樣給你改文章的了!」後來我發現,惟一例外的便是葛浩文,難怪他倆情同手足,也明白劉公「托孤」之用心了。如今我和學生改論文,小至標點也不放過,同學謂我「金睛火眼」。
劉師請吃晚餐,美國節日師生聯誼之傳統也。一九九一年劉府宴請了王德威學長。王學長從哥倫比亞大學回母校演講現代中國文學中的殺頭與抒情,夜宴入席前與眾師弟妹把酒言歡,風度翩翩。
劉師召集郊遊,學年末踏青野餐。老師卻獨自坐在樹下撩撥螞蟻。「老師要不要去看看風景呢?」「風景有什麼好看的?看名信片不好麽?」大夥兒一時語塞⋯⋯
劉師幽默風趣,語出驚人。老師七十年代末編譯師公夏志清(1921-2013)的經典《中國現代小說史》。十年前夏老辭世,劉先生撰文〈夏公賜我以魚屁股〉憶述前輩賞吃魚尾的趣事,令人忍俊不禁。
劉師退休漂書,贈我珍藏!某日一箱沉甸甸的大包裹忽然寄到美國舍下,拆開一看,全是恩公數十載之典藏,包括李歐梵、鄭樹森、王德威等多位學者的簽名贈書。我受寵若驚!
劉師主持會議,在嶺南大學笑談金庸武俠小說中的詩詞翻譯,引范仲淹〈蘇幕遮·懷舊〉首句「碧雲天,黃葉地」問如何英譯?字面直譯毫無意境!會後晚宴上第二次與王學長同桌;第一次見到許子東,見識到他的「名嘴」範兒,侃侃而談,「一臉山河」⋯⋯
劉師年度聚舊,近年總設在屯門住處附近的青山灣海天花園酒家。席上觀音除了劉公,還有其多年摯交鍾玲教授,羅漢通常是呂宗力、陳致、陳建華、危令敦、李東輝和我。觥籌交錯,聊天聊地,國是港事,老師苦笑一番!二零一七年餐後贈我們中文大學新出版的夏濟安名著《黑暗的閘門》(The Gate of Darkness)英文與中譯二冊。誠哉此書!
劉師近年抱恙,心腎衰弱。去年十月病中恰巧我學生王慧琪的媽媽溫連花女士負責看護,老師手書短信慨嘆「時代轉了」,勸慧琪改讀英文系,還送了她親筆簽名的《一九八四》(見附圖)。十一月我往仁安醫院探望,老師雖然吊著鹽水,但精神仍算不錯,還囑我買了兩杯麥當奴鮮橙汁,直稱好飲!眼見從前嗜酒之人當下只能喝果汁,我不禁黯然⋯⋯司徒秀英老師日日寸步不離,悉心照顧。後來劉公又因感染新冠病毒再度入院,堅持數天後聞說已經轉陰。詎料過了元旦,一月四日凌晨突然手機傳來李東輝的短訊:「劉教授剛剛在屯門醫院走了,很安詳。」是夜失眠⋯⋯
劉師高壽安息,享年九十(1934-2023)。從威斯康辛的東亞學系課堂,到黃金海岸的法國餐廳午膳,如今一一歷歷在目。念及劉師紹銘的文學貢獻與著書喝酒之二三事,草草追憶,悠悠感銘。
本文原載《城市文藝》總第122期(2023年2月),頁92-93。
[1] 見劉紹銘小傳及視頻,「中國當代作家口述歷史計劃」(香港:嶺南大學,1994),網址:https://commons.ln.edu.hk/oh_cca/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