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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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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説)書中囚

中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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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剛翻開新的一頁,從我寫下的這一行開始,進入一個新的世界。你會有這種感覺嗎?我最近常常是這樣,一本本書,一個個故事,甚至每翻一頁、每讀一段、每遇見一個字,都像是打開一扇通往未知的門,跨過不可思議的邊界線,從一個宇宙漫遊到另一個宇宙。迷失了自己。


1

伴隨著蟬鳴,夏日祭開始了。

三人多高的神輿在幾十人的簇擁下徐徐前進,抬轎者的呼號聲、圍觀群眾的歡呼聲不絕於耳,街道兩旁紅色招牌的小攤吸引著各色行人。這些紅色招牌連綿不斷,像是一場吞噬城市的大火,夜空也被映得通紅。街道被遊行的隊伍塞得水泄不通。我在一邊,隊伍和攤販之間的空隙,被人潮推搡著,勉強往前挪步。

“你晚上會去嗎?”白天的時候沙奈問我。

“誰會去那樣被各種流汗的大叔包圍的鬼活動?”我擺出厭惡的表情,把她逗笑了。

“對吧!”沙奈說,“這種幾百年前開始的事情,真是不知道幹什麼用!”

“搞不懂呢。”

“就是因為大家都會去,才沒有人說‘那個人並沒有穿衣服啊’這種話。”這次是沙奈把我逗笑了。

“沙奈晚上會去嗎?”

“還是要問問菊池吧……”

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心裡卻在嘲笑她:還不是要看男朋友的臉色?

店主收下三百元,陪笑著將蘋果糖遞給女孩子。“拿好了!”女孩子望著手裡的糖果,眼睛眯成一條縫,咧開嘴,那是一張沒有下門牙的小口,笑聲瞬間從裡面發出,感染了周圍的人。突然之間,我好像感覺到,以她為中心,整個慶典由內而外變成了歡樂的海洋,激動的情緒在傳播,污穢的人群也充斥著歡聲笑語。其實只是我稍微地、被她感動了一下吧,畢竟只有單純的孩子們才可以在這熱鬧的場景下享樂。心智成熟的大人,怎麼會被這表像欺騙?大人們真是討厭。

一個月前來我家推銷保險的那個人——名字我並沒有記住——現在就在一台轎子前咆哮著。他的眼鏡快要從他佈滿汗珠的塌鼻子上滑下來了。會被踩碎的吧,可憐的眼鏡。他口齒不清地喊著什麼口號,我沒有聽清,也許是環境太嘈雜的緣故,也許他自己也沒弄懂要喊什麼話。反正只要喊就好了,沒有人會指責一個在夏日祭遊行上奮力呐喊的人。

我覺得他的模樣有些可笑。我可能是個壞孩子吧,嘲笑一個給大家帶來熱鬧氣氛的人。但是,對一個以那種方式賣保險的人,怎樣才能喜歡起來呢?怎麼才能不討厭呢?爺爺一個月前病逝了,我們家沒能給爺爺最好的治療。葬禮的第二天,他就在我家門口出現。我永遠忘不了打開門時他臉上的虛偽的笑容,和胡說的“人生難料”、“保險專治不做規劃的窮病”之類的話。去世、死亡最令人討厭,把這些事情和保險綁在一起的人更加可惡。同樣的還有賣化妝品賣保健藥等等、等等事物的傢伙,仿佛在他們眼裡,人人腦門上都貼著一個標籤,寫著需要某種保險、藥丸。大人們真的沒勁透了。

章魚燒、棉花糖、打氣槍,各式各樣的小攤在我的眼前出現,人們其樂融融。再走幾步,是撈金魚的店面!我很喜歡金魚、紅色的金魚。我為今晚特意挑選的浴衣 ,是暈染的水藍色布料上,畫著靈動的紅色金魚,在每一隻金魚的周圍,還有白白的、淡淡的兩三圈波紋,並用紫色的和服帶纏繞腰間。

出門前,我紮好頭髮,用深木紅色的發簪穿過髮絲,站在臥室的全身鏡前,轉圈、轉圈,不停地欣賞著鏡面世界裡的自己,鏡子裡的少女真是美極了。這是我人生裡最自信的時刻。我仿佛看到魚兒從浴衣上游出來,在兩個房間形成的更寬廣的空間裡憑空遊動,兩個我都環顧著周圍神奇的畫面。鏡子總是有一種魔力,明明是複製的我,卻似乎總比真實的我要更加動人。有那麼一種說法,“女為悅己者容”。我完全不能認同。我是天生愛美的,每個人應該都是這樣,這句話就是騙女人,要她變成男人喜歡的模樣才被說出來的。

不過,我有時候又很懷疑自己,我喜歡的美,很多時候不正是因為傳統或者流行才形成的嗎?我還是在變成“悅己者”喜歡的樣子。這時候,我就不讓自己想這麼多,只要自己能直觀感受到好看,就足夠了。只要穿上畫著紅色金魚的水色浴衣,就足夠了!

我想去撈金魚,於是打開手袋,打算拿出錢來。這個手袋是蛋黃色的,絲質的表面摩挲起來十分順滑。我幾天前在媽媽的櫥櫃裡發現它的時候,第一次觸摸這個手袋,那種安心的感覺立刻將我俘獲了,當時我就想像到,自己拎著小巧的它的可愛模樣。於是我便從媽媽那裡將它討了過來。手袋很小,顏色鮮豔,手感舒適,所以讓我愛不釋手。袋中局促的封閉空間裡,我只放了一本小書和一個黃色的小零錢包。這樣簡單才好,再多些別的東西,只會造成降低它可愛程度的雜亂感。

我理應很快就取出需要的東西,但我看到的人影打消了我的念頭:沙奈和他的男朋友正蹲在水缸前,嬉笑著撈金魚。怎麼回事啊?因為男朋友要來,自己就到這個臭汗熏天、不明所以的地方了嗎?我有點生氣。不,其實我很生氣,但因為某種緣故我從來只說我有點生氣——很生氣就不可愛了;有的女孩還會說“生氣氣”,那就過於噁心做作。我只好衝開擁擠的人群,快步逃開。經過的時候,我好像看到沙奈回頭望瞭望我的背影。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白天的時候,我知道沙奈是不喜歡夏日祭的,所以才說了迎合朋友的話。說起來,我也不是那麼討厭夏日祭,我喜歡漂亮的浴衣,喜歡愛笑的孩子,喜歡金魚,還喜歡煙火大會 ,只是無法忍受黑壓壓的吵鬧的人群罷了。我也沒說謊啊!但是,現在兩個人卻都出現在了這裡,這讓我想哭。看著小朋友們拿著五顏六色的棉花糖,你追我趕地從我身邊飛奔過去,我卻實在哭不出來。我也不該對沙奈生氣的,她可能只是拗不過菊池。

 “去夏日祭了嗎?我好像看到你了。”過幾天在學校遇到沙奈,她很可能會這麼開始聊天。

“沒啊,你是不是太想我所以看錯了。”我也只得打趣。

“怎麼會呢?我可是一直和菊池在一起啊。”沙奈笑著回答。

這就是女高中生的友誼吧,為了小團體的歸屬,嘴上說著欺騙自己的話。高明點的,選擇性地說著不算騙人的只言詞組,換取一點心安理得。高明嗎?倒是有些可憐。就好像人堆裡的沒有人注意的我,明明穿著美麗的有金魚圖案的浴衣,卻沒有人誇獎。這些人雖然走出家門,聚在一起,卻只專注在自己的世界裡,自私!所以我才會嫌棄人群!

究竟為什麼會不喜歡人多的、熱鬧的、歡騰的地方呢?可能是我的本性吧;也可能是作為十七歲的女高中生特有的渴望關注、與眾不同的心理;還是說每個人其實都想特立獨行,卻沒有、或是不能表現出來?我覺得我找不到準確的答案。如果是第三種情況,最糟糕的情況,每個人最後都會被世間,被籠罩大家的空氣、氛圍吞噬吧。我最後也會嫁人,天天在家裡系著圍裙,做著打掃犄角旮旯、切菜燒飯的雜事;沒空讀書;在丈夫回家後不得不和他講講鄰里的三姑六婆的家常。我最後會變成這種自己也沒法喜歡的、大媽一樣的女人。因為大家會說這才是女人。我還是不要嫁人,我要穿美麗的浴衣才對。看起來,我屬於第一種情況的可能性比較高,但第二種依然沒能排除。

能夠分析自己內心的種種可能,這也許是我的優點,但很多時候我並不喜歡,這反而讓我抓不住自己內心的想法。就像詩裡說的,我是我想成為的人、和別人把我塑造成的人之間的裂縫。對,我是裂縫。這點挺像我手袋裡那本小書的主人公,被困在一座圖書館,整天看著別人的故事,弄不清自己是誰——我會不會也是哪本書裡的主角呢?這就沒辦法驗證啦——但我還是有我能驗證的事情,要不了多久,煙花將在我的頭頂上空綻放。我喜歡煙花。

在人人摩肩接踵的小道上,我卻懷著離群索居的想法。我真是個奇怪的人。

說起來,就算大家都不是出於喜歡才來夏日祭,但又能從夏日祭,從大笑的孩子、從甜蜜的糖果、從人與人的相聚中感受到快樂的話,夏日祭有什麼不好呢?即使他是賣保險的人、他是把一百元的糖果趁機賣三百元的人、他是胡亂喊著模糊不清的祝詞的人,大家都開開心心的話,有什麼不好呢?我覺得我一時反駁不了這個說法,那就暫時接受它吧。我的觀點。

“咻——”金黃的一道火光將夜空劃開兩半,垂直地、疾速地上升。人們都仰著頭,金光映襯出他們幸福的笑容。世界在煙火破空的時候是安靜的,太鼓的鼓槌落在地面,一支架在另一支上;孩子忘記了手中的剛吃一半的蘋果糖,坐在爸爸的肩上;爸爸牽著媽媽的手,他倆都想起多年以前二人偷偷跑到別的城市在花火下親吻的場景。

蟬也為煙花的盛放而屏息。一切都靜了。

我看到大家期待的眼中閃耀的光芒,想像出他們心裡萬丈高的驚天駭浪。這樣的我,是多麼的幸福!

煙火在最高點爆炸,一朵緋紅的小花生長出來,由爆發的中心舒展、鳴放。到了最大距離後,是它的第二次開放。從緋紅的花瓣末端,迸發出鶯黃的火柱,順著輻射出去,像是一株含笑的向日葵。向日葵盛放後,第三次爆發開始了,粉白的花火從週邊彈射出去,構成了這個三層球體的最外層。三段由內而外的爆炸,像是層層遞進的海浪,一潮高過一潮。三色的火球很快擴張到了極限,點點星光拖著餘燼,像是度過了生命全盛的時期,再無力前行,轉而向下落體,三種色彩也混淆一體,不能辨明。就在它們即將消逝的瞬間,無數火光突然爆炸開來,不規則分佈在整個墮落的火球上,它們閃爍著,釋放出火藥中最後的能量,像浪潮拍打在嶙峋的石岸上,卷起的激情的浪花。這些浪花有著曙光一般的紅色,又像四月轉瞬即逝的櫻花,它們如同星辰點綴著夜空。很快,伴隨著零星的爆破聲,終於也消失不見。

蟬又開始呼嘯。人群也回到了喧鬧的狀態,歡呼雀躍。

我的眼裡充滿淚水。

我想要美麗地,像煙花一樣,活著。


2

賈思真又夢到她了,在如星雨般墜落的煙花下,水色浴衣的短髮少女。

他覺得很有必要,為了這唯一的景象寫一個故事,一本書,也很有必要為此想像、創造、構建一個完整的世界,為了浴衣少女,為了那個瞬間。

那個瞬間。那是一個燥熱的蟬鳴夏夜,在距離賈思真數千公里外的異國小鎮上,夏日祭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因而浴衣少女會穿上喜愛的浴衣,夜空會綻放華麗的煙花。但這還遠遠不夠,這只是故事發生的背景,按常理,他還需要幾位元元人物,一個事件,一條因果鏈,故事的開端、發展、高潮、結局。

一開始的想法是這樣的。優走在夏日祭炎熱、擁擠的街頭——優是浴衣少女的名字,在日語裡是溫柔的意思——街上人山人海,紅紅火火。城市的街道沒有什麼風光,到處都是一樣風格的現代樓房。夏日祭使它稍微改變了模樣,像是女孩專為節日化上了濃妝。人是這幅圖景裡最多的元素。街道兩邊是攤販擺設的店面,店鋪前是歡快步行中吃零食、侃大山兩不誤的遊客,街道中央是浩蕩的遊行隊伍,抬轎的、敲鼓的、舞蹈的,好不熱鬧。就在夏日祭最普通、最多見的元素中,一片喧鬧的背景下,優,披著水色的浴衣,提著盛有清水、內有一隻紅色金魚翕忽遊動的塑膠袋,徐徐漫步。

就是這樣一個景象,賈思真第一次夢到的時候還在大學時期。第二天醒來後,他同室友們談起昨夜的夢。

“我昨晚夢到一個穿著浴衣的女生了。”

“好看嗎?”室友們紛紛好奇地望向賈思真,他們很可能不知道浴衣是什麼,但這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

“很美。”賈思真想不出別的詞了。這是他最直觀的感受。

“做了嗎?”室友眼裡露出了猥褻的神色,不懷好意地笑了。

“當然沒有啊!”賈思真很氣憤,再沒提起這個話題,心裡卻希望永遠活在剛剛的夢境裡。失望的室友們紛紛回頭,繼續做自己原本的事情。

他的故事仍在繼續。優的浴衣是素色的,淡雅、並不惹眼,但在夏日祭火紅的環境裡,這件水藍色的衣服是最獨特的存在。當你走在盛夏的街頭,原本空氣像火燎一般刺激著你的臉。如果你有幸遇見優,就是走在路上不經意看一眼,嘈雜的人群、蒸騰的空氣、灼熱的氛圍,瞬間變得模糊了,好比因為失焦而無法注意到它們,視覺裡只留下了畫面中央的一抹水墨般的淡藍,聽覺裡只有遠處悠悠的蟬鳴,腦中感受到的,也只有清涼、舒適。

賈思真從一所三流大學的電腦專業畢業,因為他入學的時候媒體都說這是最有前途的行業,他的父母在網路、電視、報紙上看到這些說法,便為他選了這個專業,並沒有問他的意願。父母一口一句“為了他好”使他實在沒能說出“我不喜歡”。後來他熬出頭畢業了,作為三流學府有著三流成績的學生,果然沒能找到工作。畢業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盛夏時分,穿著蹩腳西服的男孩在烈日下飛奔著,由一家小公司趕往另一家小公司,汗流浹背,酷熱難耐。終於,在一個月的掙扎之後,男孩放棄了。他在面試的時候曾被要求做一百個俯臥撐,他表示不解,對方說他沒有吃苦耐勞的品質;還有一位面試官,從不正眼瞧他,話語裡百般嘲諷,最後將他的簡歷當面揉成團拋進垃圾桶。這些面試,都使賈思真想哭,但他並沒有哭,他只是低著頭,儘量不讓別人看見他的臉,悻悻地走出面試的房間,再戴上一個有著陽光笑容的面具奔向下一場面試。因為男人是不會流淚的,他從小就被這麼教育。然而,恥辱的一個月之後,賈思真再也邁不出家門一步了。他害怕這個世界,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能力獨自走進它,他過於渺小、孱弱,像一粒灰塵,沒人看見,乘著風便逝去了。在蜷縮著的一個夜晚,他又一次夢到浴衣少女。他在朝陽的曙光下蘇醒,認為這是救贖。他想起自己在大學蹺課去圖書館看書的日子,決定做最後一個步入世間的嘗試。

在賈思真那幾平米的蝸居裡,他開始著手設計一個完整而複雜的世界。優的好友名為沙耶,“沙耶”只是一個名字,他並沒有考慮其中的含義。她們看起來關係很好,一起上學,一起吃飯,一起聊著時尚雜誌裡的新款指甲油,一起議論著班上幾個孤僻宅男的愚蠢造型。優本來不是這樣的女孩,她原本是一位喜愛閱讀、熱衷思考、關懷弱者的好女孩,但孤獨傷害了她。為了掩飾內心的傷,優才將真實的自己包裹起來,融入二人小團體之中。從此,她就只能做一個刻薄、無情、自私的女孩了。而夏日祭裡穿上水色浴衣的優,才又能展現出內心柔軟的一面。賈思真覺得這個想法馬馬虎虎,起碼具備了故事必備的矛盾衝突。接下來要完成的就是發展的部分。

電話鈴聲響了,是快遞員讓他去取外賣。賈思真跌跌撞撞地,從堆滿垃圾、臭味刺鼻的房間裡,地板上為數不多的可以落腳的位置走出門外,拿了早飯又沒精打采地挪步回來。說是早飯,更準確的說法是一天的第一頓飯,因為賈思真起床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他和往常一樣,盤算著花唄、水電費、話費,節省著買了一頓外賣。其實他覺得這一切都太麻煩,他從小就害怕麻煩。當你想分享給這個孩子一枚曲奇餅時,你要求正在玩積木的他去洗洗手,他會搖頭拒絕你的好意,因為他懶得動身洗手。但這樣的特點也有一個好處,賈思真能夠專注於一件事情上,雖然原因是他懶得處理更多事情。關於這一特質,講得好聽點就是:如無必要,勿增實體。

這個特點在寫作上帶給賈思真的結果就是,他的故事總是過於簡單,而簡單的故事在這個時代總是不受待見。插敘、倒敘、意識流、平行宇宙,華麗的文筆、冗雜的人物關係、多視角展開的敘事結構,等等元素,當今的作者們把文字遊戲耍得花樣迭出。在這樣的潮流下,賈思真之前寫的所有東西都被退稿了。他只得艱難地過日子。直到他又一次夢到浴衣少女,他決定把這個景象寫進書裡,作為他最後的嘗試裡的最後的掙扎。

但掙扎並不容易,甚至過不了他自己心裡那一關。賈思真不喜歡他有意而為的複雜的故事,他的故事是為了美,不是為了技巧。他不喜歡刻薄、無情、自私的優,他也不喜歡把優變成那樣的、他的共犯沙耶,他只想描繪出夢裡,那個在絢爛煙火下流淚的浴衣少女。

於是他把情節刪去了。他把故事裡出現的其他有名有姓的人物刪去了。

故事變成了這樣:優輕盈地行走在雜亂的人流中。當你在夏日祭看到優時,你能感受到強烈的對比,如同水與火,光與暗,山林與颶風,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而優就是美好,是文雅。她的風度在夏日祭之中得到最耀眼的彰顯。耀眼並不準確,那是緩緩的、細水長流的溫暖和光,你的眼眸會自主吸收這束光,它溫柔地暖和你的心頭,你起初並沒有發現你已經沐浴在這醍醐之中,當你意識到它的時候,你就再也無法忘懷了。優就是這樣一位少女。她喜愛夏日祭,看到吃著糖果的發笑的孩子,她會笑出來;看到情侶在打氣槍、撈金魚的店鋪前嬉戲玩鬧,她會笑出來;看到遊行的人群為了喜慶祥和的氣氛而努力,她會笑出來。她的笑和她的存在一樣溫暖人心。她的美不會被任何東西侵蝕,在任何時代,在任何國度,不管是經濟衰退、拜金浪潮、人心不古,亦或是饑荒、旱澇、海嘯,金融風暴、人口老齡化、少子化,都不會干擾她的美,哪怕一分一毫。

賈思真開始喜歡這種感覺了。讀過許多翻來覆去、顛倒胡來的故事,賈思真越來越珍惜那些,結構簡明,韻味獨到的匠工之作。他就是想寫出這樣的故事——或許已經不能稱之為故事,也不再是他為浴衣少女設計一個完整的世界。他只想表達一種美,他內心感受到的美。

接下來的化繁為簡就更過分了。浴衣少女不再叫做優。優只是名字,只是表像,去掉之後留下的浴衣少女才是她的本質。沒有了名字,沒有了情節,故事便失去了原本可能存在的寓意。

只留有本質是美的,故事沒有寓意也是美的。

賈思真繼續做著浴衣少女的夢。浴衣少女此刻穿行的街道上,遊行的隊伍消失了,街邊的小攤還在,店主們卻不見了蹤影。寬闊的大道上只有寥寥幾個奔跑著、歡笑著的孩子,而孩子們的面龐是模糊的,看不清五官,只能辨認出大笑著的嘴,聽到他們無邪的笑聲。

就在這樣一條幽靜、空曠的街道上,浴衣少女行走著。她留著一頭短髮,頭髮從臉頰兩側的長度起被燙卷了,顯得那麼俏皮、活潑。她的浴衣是水色的,素雅,更加凸顯出屬於少女的那份純真。她的腰間纏著一條紫色的和服帶,平添一份端莊、別致。

走著走著,火紅的店面不見了,嬉鬧的孩子們消失了。空氣裡是無數條跳動的紅色金魚,它們從浴衣少女原先提著的小袋裡源源不斷地遊出來,圍繞在她周圍,像守護公主的騎士,不離不棄;又像和浴衣少女玩樂的精靈,頑皮地上下、前後翻騰。

兩側的現代建築早已失蹤,街道也被草地取代。浴衣少女赤足踩著一雙木屐,木屐在綠茵上摩擦發出的沙沙聲,應和著魚兒吐出的氣泡聲,甚是悅耳。伴隨著浴衣少女的步履,一株株純情的大波斯菊從她踏過的地面上生長出來,旋轉、盛開,並在魚兒的遊動下有韻律地搖曳。發出螢光的忽明忽滅的螢火蟲從地下湧現,在花叢上交叉舞動。浴衣少女就在充滿自然生命力的畫卷裡,一步一步行走,透著紅暈的面頰上,是發自內心的可人微笑。

她遠離著,和那世俗的、有記憶的生活告別;她走向的,是無限的、空靈的唯美時空。

這樣的景象,貼近了賈思真的夢。他為此感到滿足,以至於忘記打開剛剛取來的外賣,食物已經冷了。然而夢之所以為夢,正是因為它的不可轉化,縱使是大師的文字,也會在傳達的時候喪失原本的意境,等到讀者閱讀的時候,恐怕只剩不可理喻。賈思真常常會想,要是能讓別人親臨自己的夢境就好了,也許還可以靠收取入場費過活。

在最終的完美謝幕裡,華彩的煙花在浴衣少女的上空盛開,飽含淚水的眸子裡,是賈思真對詩意的追求。廣袤草地、大波斯菊、螢火蟲、紅色金魚、煙火、深邃夜空構成的圖景裡,微笑的、哭泣的浴衣少女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與環境融為一體,最後伴隨著煙花的消逝,浴衣少女也不見了蹤影。美麗的她終於以美麗的方式活下去了。

幾平米的牢籠中,賈思真完成了絕唱。在短暫而精彩絕倫的生命裡,在華美而意味無窮的死亡裡,賈思真和浴衣少女一樣,以美麗的方式活下去了。


3

兩年前,我在研究二十一世紀初期的中國科幻文學的時候,刊登在《文匯》(二零一六年十月,香港圖書館出版社)上的一篇書評引起了我的注意。二十一世紀具有影響力的中國科幻雜誌,一般來說只有四川的《科幻世界》,山西的《新科幻》(二零一一年改名之前是《科幻大王》),以及在二零一二年至二零一五年曇花一現的《科幻博覽》。故而能夠找到這些雜誌之外的,關於一部名不見經傳的科幻作品的評論,實在是幸運至極。

發現《文匯》的書評的過程同樣奇妙而有趣。二零一六年國慶的時候,香港舉辦了一次科幻書展,我和蘇鴻受邀參加。在出版社工作的蘇鴻是各個有名無名的作者結交的目標,同行的我無意聽聞了許多有趣的故事。展覽結束,我們準備乘車離開,一個戴著黑色棒球帽、雙肩背包的神秘青年叫住了蘇鴻。由於行程匆忙,加上馬路邊人聲嘈雜,我沒能聽清青年說的話,只看到蘇鴻上車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本雜誌。而蘇鴻從上車前就在電話裡談著工作,有關前段時間大紅大紫的《俄羅斯套娃》的再版,因此也沒能瞭解青年的目的。最終,兩個稀裡糊塗的中年人,抓著一本看起來和科幻書展無明顯關聯的文藝雜誌,在堵塞的香港街頭行駛的計程車裡相視而笑。

蘇鴻拿到《文匯》的時候,正是我研究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科幻的同期。出現在科幻書展的神秘青年啟發了我,於是回到上海的我突發奇想,在《文匯》上搜索與科幻相關的文章。出現的條目顯示有三十三篇與科幻有關的作品,而其中與《三體》掛鉤的,多達三十一部。從棒球帽青年的舉動來看,我認為很難把他的目的和《三體》聯繫起來。我給蘇鴻發消息,詢問了青年給他的《文匯》的期刊號,恰好與剩下兩篇之一相同。

發現了這一秘密的我如同進入了一個推理遊戲,青年的目的是什麼?這篇書評評價的作品是什麼?作者是誰?我難免有些激動,數十年如一日的枯燥生活中終於出現了一個未知的因素。

這篇評論文的標題簡單明瞭:簡評科幻小說《銀河哲學史》。評論的作者是《文匯》的專欄作家彭晨,據他介紹,《銀河哲學史》是刊登於二零一六年一月的《科幻博覽》的中篇小說。這一認知就使我懷疑。來自福建文藝出版社的月刊《科幻博覽》,在二零一二年四月創刊,走過四十五期的短暫歷程之後,於二零一五年底停刊,最後出版的一期應是十二月。通常而言,讀者並不會知道停刊之後未出版的作品,《文匯》評論裡也沒有提到《銀河哲學史》未能成功面世的資訊,這點很是蹊蹺。但考慮到彭晨的作家身份,和出版社可能存在的聯繫,我也不打算這一點上深究,可能只是他犯下的語言錯誤。

我讀完了這篇書評。這篇書評似乎不是寫給尚未讀過《銀河哲學史》的讀者的,它不僅沒有講明小說的內容,也沒介紹小說的獨到之處、點睛之筆。我能提煉出的與作品相關的,有價值的資訊不過以下四點:

一、《銀河哲學史》的作者是賈思真;

二、小說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名為銀河共和國的烏托邦裡,烏托邦的人類並不知道自己的歷史,不知道地球的存在,他們的生活均是以商業為中心;

三、《銀河哲學史》是賈思真筆下,銀河共和國政府虛構的,用於宣傳其獨裁思想的書籍;

四、小說的主人公無意來到地球,受到啟發,離開後編出啟蒙人民的《新銀河哲學史》;

書評的作者彭晨對於小說用盡批判的語言,認為其設定幼稚,想像純屬無理取鬧、不著邊際。對於主觀的話語,我向來是不肯全信的。於是我設法聯繫到了當時《科幻博覽》的主編周文,問他是否保留當初的投稿。周文是一位理性、認真的編輯,瞭解我的請求之後,很快便將《銀河哲學史》的原稿通過郵件發給我。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幸運女神的眷顧,不敢怠慢地將全稿通讀、精讀了數遍。

我的結論是:《銀河哲學史》是一部優秀的科幻作品,甚至有著一定的文學價值。在這之後,我專程去拜訪了賈思真,自認為瞭解了他的生平、創作歷程。賈思真是一個謙虛的,甚至有一點自卑的人,他的靈感來自他對於社會的恐懼、對於自身的迷茫。這篇文章就是為了介紹《銀河哲學史》及其著者才誕生的。

前面對《銀河哲學史》的內容做了粗略的歸納,這裡先補充一些。《銀河哲學史》由兩條線路展開敘述,其一是主人公在地球的冒險經歷,另一條是主人公的童年回憶,現世與記憶穿插描寫。

記憶的部分著重于鋪墊銀河共和國的烏托邦背景,這裡我將引用小說裡的句子說明這是一個怎樣的國度。共和國的首任元首的語錄被收錄在,小說裡為統治服務的專著《銀河哲學史》裡,比如,“精神的即是空虛的、萎靡的,物質的即是豐富的、進步的”,這是第三卷的內容;還有,“一個人的一生,應當無時無刻不在追求美德、創造價值,只有這樣,他才能說是度過了極其幸福、充滿意義的一生”,這句來自第九卷。賈思真通過虛構了一本用於統治的工具書,從中摘錄了幾句假想的話,為讀者勾勒出一個鼓勵民眾全心投入商業生活的烏托邦世界。除此之外,他還描繪了主人公看到的遍佈銀河系的工廠的景象:工人們穿著統一的工作服,以兩小時為一個單位執行著單一重複的操作,其間或吃著合成食物,或朗讀一段共和國發行的《銀河哲學史》,然後便可充滿鬥志地繼續工作。

就是在這樣一個壓抑的物質世界裡,我們的主人公的冒險在地球上展開了。地球在故事裡並不為人所知,主人公也是出於一系列機緣巧合才到達這個獨特的行星。雖然它是人類文明的源頭,卻與主人公成長的共和國完全不一樣。在地球,人們崇尚精神的獨立,個體的自由。

接下來就是這部小說最精彩的地方了。地球上的人類分化出了一個獨特的器官,他們能夠不借助語言、文字,親歷他人的感受與想像,直接在精神世界裡交流、傳達情感。主人公雖然不具備展示自己精神世界的功能,卻能夠在地球人的幫助下,進入他人的精神世界。原文花了些許篇幅介紹背後的生物學知識,這裡就不再贅述。

總之,主人公在地球世界,或者說在地球人的精神世界見到了完全不一樣的天地,他看到男人們赤身搏鬥,浴血殺敵;看到一大家子團團圓圓,共進晚宴;看到空氣裡懸浮遊動的金魚陪伴著的,穿著浴衣的短髮少女向他微笑,同時空中的名為煙花的景觀使他熱淚盈眶……經過了無數精神的、詩意的世界的洗禮,主人公在離開後寫出了《新銀河哲學史》,試圖改變單調乏味的烏托邦。

我們不難看出其中的人文關懷與哲學意味。高壓社會對個人的思維方式、生活生產的滲透改造無孔不入,令主人公不安卻又無所適從;他在人類文明本源的地球上邂逅的,無限且不重複的精神世界,崇尚自由和理性的信念,或許正是賈思真的渴望。

《文匯》的書評在評價這部作品時,認為它虛構的社會形態是在故弄玄虛,“沒有一個政權能夠通過偽造的歷史將一個銀河系的人類欺騙過去,更不會拋棄人類歷史的源頭——地球”。我對此深表遺憾。且不論關於政治的論調孰是孰非,我以為,在閱讀《銀河哲學史》時,實在不應該過分關注其形式上容易造成見仁見智的觀點的部分,反而忽略了故事更重要的精神內核。賈思真十分推崇博爾赫斯和羅素;在書中,既有迷宮一般的精神世界的存在,又有其虛構的兩部《銀河哲學史》與《新銀河哲學史》。在《新銀河哲學史》的序言中,有這樣一句話:“每個人的精神世界,都蘊藏著獨一無二的無限寶藏。”這正是賈思真在這個時代最想說的話。

考慮到賈思真的個人經歷,我們不難理解他為何創作這樣一部作品。為了實現個人的精神追求,他辭去了高薪的程式員工作,潛心創作,僅靠畢業後頭兩年的儲蓄度日。他的大多作品都慘遭退稿,直到《銀河哲學史》。可就在即將出版之際,雜誌社卻倒閉了。他的生活方式類似古希臘人,只花費在必需品和網費上,其他精力全部投入寫作。我造訪他家的時候,裡面簡陋的配置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形容。賈思真的強大之處在於,雖然清貧,但仍保持高度自律與整潔。正是這樣一個人,創造出了上佳之作。

小說裡的場面描寫十分有趣,賈思真力求一種極簡的、神韻的方式描繪地球人的精神世界,用畫來模擬的話,賈思真的處理方式就像是中國水墨畫,追求“神”而非“形”;他的用色是印象派的,而非學院派,用他的話來說,他血液裡流淌的是太陽和春天,所以追求的是意境和自然。

就拿最感動我的浴衣少女那一章為例,他在意象的選擇上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比如大波斯菊,其花語是少女的真心,自由。而他對眾多意象的處理更多用白描,這點深得我心。他從未描寫過浴衣少女的面容,我卻能夠感受到她的動人。賈思真的文字是一個助推器,使我得以想像我心目中最完美的那個形象,然後放進他佈置好的情境裡,和他感同身受。(每每想到這裡,我也希望文中的地球人的新器官能夠在我身上出現,這樣就能更清晰地表達我的想像世界了)

最後,再思考一下文章開頭提到的,在香港書展遇到的青年的動機。我也和賈思真分享了這一經歷,但他並不認為,有誰會在香港為他做這樣一件事。假如我們把青年的目的和相遇的地點——科幻書展聯繫起來,我們很輕易就能得出他與賈思真存在某種聯繫這一結論;我和蘇鴻的科幻產業相關的身份似乎也是佐證。

但賈思真否定了這個推論。我們不妨提出另一種可能性:那天,戴著黑色棒球帽、雙肩背包的青年只是恰好路過書展,他並不知道身邊的建築裡舉行了什麼活動。他看到兩個忙碌的中年人正進入一輛計程車。後上車的第二位正在打電話,沒能注意到身後的人行道上,一本《文匯》無人認領。當天前往書展的人們很可能都是熱愛閱讀的,隨身的雜誌在擁擠的人潮中也有遺落的可能性。就在這一時刻,熱心的棒球帽青年誤以為蘇鴻,注意力全在電話那一頭的蘇鴻落下了這本雜誌——在他心裡,這不是無主之物了。於是他拿起雜誌,遞給蘇鴻,說:你的書。打電話的蘇鴻經過了一天的會談,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這本雜誌;車裡的我看到的便是傳遞時的情景,至於青年怎樣得到它這件事,我是不得而知的。

這個推理遊戲可以畫上一個句號了。這背後很可能並沒有人人期待的陰謀,命運就這樣和大家開了一個玩笑,結局似乎是皆大歡喜:《銀河哲學史》的出版得以繼續下去了——蘇鴻與我,還有賈思真已經開始籌備相關的工作。

我們很期待,這部作品的成功出版能為讀者們帶來更多思考。


4

渡渡又一口氣讀完了三個故事,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閱讀了,也許已經好幾十、上百次了吧。像是連續、重複經歷了三層嵌套的噩夢,驚醒過來,只覺手心全是冷汗。

第一次讀完這三個故事的時候,渡渡還覺得有趣,像是初次接觸俄羅斯套娃的孩童,興奮地發現一個又一個被藏匿的秘密。於是他用隨身攜帶的太空筆將這個故事的梗概記在筆記本上。他覺得第三個故事裡的那本科幻小說和他現在的境遇很像,都是地球的冒險故事。

不同的是,現實的地球已經沒有人類,它是一座精神墓地。

在渡渡看來,地球是一座圖書館;其內部的藏書是無窮的,記錄了地球的歷史,人類對宇宙認知的歷史,踏入太空的人類的計畫,保留在地球上的每一處的文化、科學、哲學、宗教、巫術、猜想、語言、音樂、電影,現存的與滅絕的動物、植物、微生物,每一本出版圖書的目錄、簡介、評論、評論的評論,乃至每一個人的思維、成長、理想、創傷……圖書館只有一層,但面積是無限的,至少渡渡沒有看到任何“圖書館存在邊際”的證據,不論是書上的論證還是他目睹的現象。

圖書館的主幹是一個無盡長廊,兩側有數不清的門,門後是藏書,門上寫著房間名,房間名同樣無數而不重複。渡渡認為這些名字也不全是有規律可循的,它們和門後的書並不對應,同一房間裡的書兩兩之間內容也可能毫無關聯。比如在一所名為“磁鐵”的房間裡,他看到一本《製作馬卡龍原來如此簡單》的廚藝書,而就在這本書的旁邊,擺著的是《How To Become A Superhero?》。

他在到達地球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地球圖書館》這本書。他從中瞭解到人類在最後分裂成了兩派,一方決心踏進銀河系,另一方只願將自己的意志改造,進入電子世界。現在的地球,就是文明內化的產物。同樣,渡渡將一些他認為重要的資訊,用太空筆和筆記本記錄了下來。自那天後,渡渡再也沒找到這本書,他原以為第一天讀到它是自己的幸運,後來才意識到,這背後更可能是陰謀。

渡渡是銀河系的一名探險家,游離于各個文明之間的流浪者。他們這一路人有一個共識,印在冒險者必備的《漫遊指南》的扉頁:“不要獨自進入內化的文明世界!內化的文明為了隱藏自己,很可能對外來者採取抓捕、囚禁乃至處決的措施!”但渡渡是一個粗心、冒失的新手,當他意識到自己完全潛入,要獨自面對一個未知世界的時候,已經無法挽回。潛入後,他所攜帶的電子設備全都不見了,只留下一隻太空筆和一個筆記本。但渡渡是個有著樂觀品質與好奇心的年輕人,他一邊讀著地球的藏書,將他認為重要的資訊記錄下來,一邊思考著離開的方法。

只有一處房間,或者說渡渡只遇到過一處房間,裡面的書全是一類,且房間名與之關聯。那是在渡渡到達地球第七天遇到的,門牌上寫的是“Octopus’s Garden”,裡面的書看起來是一個又一個地球人的精神世界。比如一本名叫《嘉明》的書,裡面的女孩嘉明遊歷了全世界,和每一個陌生人交朋友,暢談理想,一年後回到家鄉把她的經歷寫成了一本書,分享給想環遊世界、愛每一個人的孩子們。還有一本《泰勒》,泰勒和男人們搏擊決鬥,在拳腳之間感受到自身的存在、生命的力量,和他們成為了親密的好友。

渡渡覺得十分神奇,地球人各不相同,但又能以獨特的方式和平相處、傳遞希望。他猜測“Octopus’s Garden”來自披頭士樂隊的同名歌曲,用在這裡巧妙極了——他是在“林檎”房間裡發現的關於披頭士的描述,但他並不知道林檎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林檎和披頭士的聯繫。或許並沒有什麼聯繫,不過只是名字,只是表像。

自從進入“Octopus’s Garden”,他便入迷了。這裡的每個普通人的精神世界都使他流連忘返,他們的世界,有的浪漫,有的抒情,有的驚險刺激,有的慷慨悲涼,有縝密的推理解謎,有朦朧的魔幻仙境。他在這裡一呆就是一個月,這裡的一切是如此豐富,甚至使他忘記尋找出路。對於渡渡來說,這裡不再是精神的墓地,而是詩意的家園。

直到他在“Octopus’s Garden”裡某一排書架的最底層,找到了一本名為《書中囚》的書。

從經驗的角度說,這個房間裡的書都是以主人公的名字為題,“書中囚”顯然不滿足這個規律。渡渡嗅到冒險的氣息,心跳加速,興奮地打開它,讀了起來。

第一次讀下來,渡渡為它精巧的嵌套結構讚歎不已,更是為其中流露出的對個體自由的追求所折服。書中敘述了三個故事,第一個以浴衣少女為第一視角,描述她參加夏日祭、觀看煙火表演的所見、所想。在第二個故事裡,浴衣少女成為了賈思真夢裡、筆下出現的美的象徵,她還有過一個名字:優。到了第三個故事,賈思真和他的作品變成了評論員點評的物件,從另外一個角度講述了賈思真的創作,以及他夢裡的浴衣少女。

渡渡覺得這個故事太巧妙了,等他離開這裡,把它收錄進自己的冒險故事中,一定能幫他賣更多錢。於是他將《書中囚》的內容大致記在筆記本上,放下這本書,起身繼續探索下一個地球人的夢。但後來的探索卻不能帶給他起初那興奮、好奇、愉悅的感受,他感覺自己的精神被一塊巨石所壓制,他總在冥冥中感到一絲違和感,好像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三天后,他繼續往“Octopus’s Garden”的深處走,在一排書架的底層,又一次看到了《書中囚》。此刻,他才回過頭,看到壓在自己身上的巨石上,刻的正是這三個字。渡渡難得感到了一絲緊張,他分明記得自己一直朝同樣的方向走的,並沒有調頭。要麼是書名相同,擺在不同位置;要麼就是同一本書,而他迷失了方向。他急忙坐下來,再一次仔細讀這本書。

夏日祭、浴衣少女、煙火、賈思真、評論、銀河哲學史……

似乎是同一本書。渡渡決定再讀一遍。

金魚、面試、牢籠、大波斯菊、地球、銀河共和國……

沒有任何不同。

渡渡笑了,自己居然在這平行排列的兩縱書架里弄反了方向,他嘲笑自己是被這無限的圖書館迷惑了雙眼。

但他的自嘲的笑實際只是顫巍巍地呼出一口氣。他的額頭淌下一顆汗珠,自己絕不可能弄錯,他始終是朝遠離入口的方向走的。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這座圖書館,虛擬實境的圖書館,其實是一座迷宮,變幻無常。渡渡又感受到了一絲興奮,甚至是接近答案的直覺,這是冒險者的本能。

將同一本書呈現給自己兩次,而介紹圖書館的那本都只出現過一次,渡渡認為謎底就在《書中囚》裡。於是他開始第四次研讀。

渡渡嘗試尋找故事之間,除了簡單嵌套以外的關聯。比如浴衣,浴衣在前兩個故事裡是水藍色的,這在第三個故事裡沒有提到;金魚在第一個故事裡是畫在浴衣上的,而在賈思真筆下的浴衣是素色的,沒有圖案,金魚在空中遊動;還有名字,第一個故事全篇沒有提到女主的姓名,她的朋友也沒有用名字稱呼她,而在第二個故事裡朋友從有到無,“優”這個名字也是。

初步的猜測是,因為浴衣少女是賈思真筆下的人物,所以名字最後不在第一個故事裡出現了。但這一想法明顯不對,因為朋友依然存在。渡渡覺得有些棘手,打算再看看第二個故事和第三個故事。它們的聯繫在於賈思真,但第二個故事最後的“絕唱”讓渡渡覺得這明顯是對賈思真死亡的暗示,而第三個故事裡賈思真不僅活得好好的,還是個善於整理、愛清潔的居家男士!

渡渡又花了很長時間讀它們,他坐立難安,腦中全是《書中囚》,甚至做夢都是浴衣少女、賈思真、評論文章的迭唱。漸漸地,在渡渡眼裡,這三個故事不再是嵌套的關係了,它們只是碰巧描繪了同一個場景,一個少女看煙花的普通場景,所以才被放到一起。第一個故事是第一人稱的直接描述,第二個故事把這個場景寫進自己的書裡,第三個故事把這個場景寫進別人的書裡!完全是一派胡言!胡編亂造!

渡渡陷入了魔怔,他一遍又一遍地讀《書中囚》,從前往後讀,從後往前看,從隨機的一頁開始往前後依次翻頁,甚至將書倒過來,也許文字其實構成了一幅離開的地圖!

在第六十九次打開這本書的時候,渡渡發現,與他的境遇相似的並不是第三個故事,第一個故事也不是這個系列的開端。在浴衣少女的蛋黃色的、絲滑的、局促的手袋裡,有一本小書,書裡記載了一個困在圖書館的傻子,渡渡覺得那就是他。他仿佛看到書裡的傻子在迷宮中徘徊、在書本間流連,當他抬頭,露出臉上的疲態時,果然和自己有著一樣的面容。印證這一點的,則是那三段漸進爆炸的煙花,渡渡自己就是最後被炸得粉碎、即將消亡的火光。

渡渡癱坐在地上,雙目無神。他開始懷疑,懷疑浴衣少女是否欣賞過煙花大會,還是賈思真的睡夢的投射;懷疑賈思真是否親臨美麗的夢境,還是評論者出於個人目的和懶惰編造的虛幻的作者;——還有評論者,反正他也是別人的創造吧。

他同樣開始懷疑,懷疑自己積累的所有經驗、知識,懷疑這個宇宙、世界,懷疑這座圖書館是否真的存在,懷疑自己是否出生過,還是別人夢裡的幻影,書裡的囚犯。這個世界真的是自己看到的這樣嗎?其他人看到的也是這樣的精彩的世界嗎?還是他只能看到一部分,卻因為長久的習慣,而認為這就是它的全部。這個世界有其他可能性嗎?還是只能依靠慣性,朝著既定的方向滑行下去?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規律與意義是排列組合炮製的裹在無限之外的糖衣。

他現在能想到的,只有自己恐怕永遠不能離開這裡。或許,這就是真相:渡渡被困在了自己的大腦之中,這裡是渡渡給自己鑄造的精神牢籠,看似無限、無窮、無盡,實際上卻是一個莫比烏斯環,他永遠走不出。

但渡渡最大的優點畢竟是樂觀,既然這裡的書是無限的,自己又暫時找不到出路,何不再繼續探索呢?除了探索,又能做什麼呢?於是渡渡重新站立起來,拿起《書中囚》,將它和太空筆、筆記本同放在一個口袋,在讀其他書之餘才研究《書中囚》的內容,在本子上寫寫自己的猜測。

過了不知多少天——渡渡早已失去記日子的習慣——他對《書中囚》又有了新的認識,這些新認識的形成,是其他書籍和他開朗內心的功勞。他認為離開圖書館的方法是存在的,原因正是故事之間的出入。假如他們真的是被創造出的,寫進書裡的囚犯的話,假如這是一個理想的囚禁的話,獄卒一定不想要犯人在他認知以外的領域活動,有他的設計以外的表現。

但是,《書中囚》顯然不是一個完美的監獄。首先,浴衣少女的朋友,這是渡渡之前都忽略的細節,她在第一個故事裡出現,被女主稱作沙奈,而在第二個故事裡賈思真管她叫沙耶,並在後來刪去;而女主人公,雖然最後都沒有名字,但第一個故事裡的少女自己選擇的浴衣,是有紅色金魚畫在上面的。渡渡認為這是少女們有著自由意志的表現。

類似的是,第三個故事裡的賈思真活著,卻被評論員安排,寫了一個複雜的故事,而第二個故事裡的賈思真,至死都在追求他的純真、極簡的美。這同樣是賈思真的奮鬥。

還有第三個故事裡介紹的,被銀河共和國遺忘的地球人,他們追求的同是個體的自由。雖然這些差異不足以成為證明,但在渡渡看來,它們是一種印證,說明渡渡的人生依然在他自己手中,他並不是在透明的絲線下跳舞的傀儡,他同樣可以創造出框架之外的東西。渡渡感受到,來自書裡囚犯們給予他的希望。

誰會甘心做一個,被限制在書中、無限地、重複地,上演別人書寫的故事的囚犯呢?

同時,渡渡還想到了與之相對的,一種完全絕望的可能性。這些矛盾同樣是牢籠的創造者精心的設計,為了欣賞他在其中抓住了自以為是的虛妄,不知疲倦地尋找出路的滑稽表現,像一隻在滾輪裡不停奔跑的倉鼠。

渡渡一時無法確定事實是兩種可能性中的哪一種,是希望?還是絕望?他只有在這個無限的圖書館裡不停地行走,在一本本書籍裡探索,可能壓根不存在的、世界的真相。他同樣不能說清,他是因為懷著希望所以苦中作樂,還是由於絕望只得自我嘲弄,才打開了懷中《書中囚》的扉頁,用快要寫不出字的太空筆,在第一個故事前寫下了幾行潦草的字:


你剛剛翻開新的一頁,從我寫下的這一行開始,進入一個新的世界。你會有這種感覺嗎?我最近常常是這樣,一本本書,一個個故事,甚至每翻一頁、每讀一段、每遇見一個字,都像是打開一扇通往未知的門,跨過不可思議的邊界線,從一個宇宙漫遊到另一個宇宙。

迷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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