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存在到虛無

［水巷葦編］另有一點我覺得尤其有趣，即海德格似參考了神秘主義至存在主義的傳統，借「Ekstase」一詞來描述人向未來綻放的存在性格。「Ekstase」本古希臘文「ἔκστασις」（ekstasis），字面即解站出，引伸成狂喜、出神、入迷等非常狀態。人的存在與這類非常狀態有任何深層聯繫嗎？細想下去會相當有趣，他朝或可另文再敍。

比起《存在與時間》，《何謂形上學》這本小書更多直述人與存在本身的微妙關係。雖然《存在與時間》開章明義探究存在的意義，但全書到底只屬一塊敲門磚，分析人的存在，並未觸及存在本身。在《何謂形上學》的講辭中，他說《存在與時間》書名上的「存在」實即時間，此外無他。並非說兩個概念等值，當然不是。他只是想挑明《存在與時間》一書的局限，即其中分析的存在，僅僅包括顯現於時間中的存在，而非存在的真相。故他又說「時間」猶存在之「名」，其「名」指向存在的真相。（„Sein“ ist in „Sein und Zeit“ nicht etwas anderes als „Zeit“, insofern die „Zeit“ als der Vorname für die Wahrheit des Seins genannt wird, welche Wahrheit das Wesende des Seins und so das Sein selbst ist.）正如《存在與時間》的前言亦提過，全書的初步目標，乃在闡明時間為理解存在的可能界域。（Die Interpretation der Zeit als des möglichen Horizontes eines jeden Seinsverständnisses überhaupt ist ihr vorläufiges Ziel.）

那麼，難道所謂存在本身就超然物外、不受時間局限嗎？說不定正是如此。只是若然如此，有限的人也不可能直觀無限的存在。為了認識存在本身，人不得不踏入經驗的禁區，正視死亡，思考虛無。

《存在與時間》有個著名講法，即人的存在結構包括赴死，故又名「赴死之存在」（Sein zum Tode）。人一旦存在，就墮入時間中，不斷迎接未來的各項存在可能。但死亡較特殊，死亡並非眾多存在可能中的其中一項，而是所有存在可能的否定。死亡意味虛無。而人直面死亡的瞬間，會超脫物累，不再關心俗世裏的種種瑣事，轉而關心生命整體，乃至存在本身。死亡亦因而成為人接通存在本身的線索。

《何謂形上學》裏的講法則更直截了當，曰：「此在指沒入虛無。」（Da-sein heißt: Hineingehaltenheit in das Nichts.）意思是此在會踰出存在物的界域，與虛無有所聯繫。海德格名此聯繫作「超越」（Transzendenz）。（Sichhineinhaltend in das Nichts ist das Dasein je schon über das Seiende im Ganzen hinaus. Dieses Hinaussein über das Seiende nennen wir die Transzendenz.）「超越」一名在《存在與時間》裏，多指人與世界的聯繫。人因為會踰出當下，綻放種種的存在可能，故而打開了世界。但人亦會死亡，取消一切存在可能，故而亦打開了虛無。（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