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耳其,一条寻找野梨树的路

朱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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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叫野梨树的书店,跨越了8000公里,去见一棵树的故事。

"güle güle"是什么意思?

扎法说,是土耳其语里"再见"的意思。

离开恰恩时的路牌

两个小时前,扎法拿着我送给他的,印着"野梨树书店"几个字的梨黄色书签,指着上面的那棵树,给他的朋友们看。记不清这是他今天第多少遍讲这个故事,总之他给小镇上碰到的所有土耳其人都讲了同一个故事:两个中国人,从中国来到恰纳卡莱再到这里,为了寻找一棵野梨树。


他看起来很兴奋,说土耳其语时语速很快。我听不懂,拿起方糖放进了面前的土耳其红茶里,中间不断地听到"努里比格·锡兰"这个名字。锡兰出生在他后来带我们去的村子里,用扎法的话说,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锡兰,到处都长着野梨树。

博斯普鲁斯海峡

这条路起始于伊斯坦布尔,它是个美丽的开始。

如果说黄昏是忧伤的,那么伊斯坦布尔的黄昏就是一种迷人的忧伤,帕慕克曾称它为“呼愁”,这几乎代表了这座城近代的一种气质,在土耳其语中它是忧伤的意思。当金色的阳光铺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两岸时,整座城色变成了温柔的浅粉色,又有着一种博大的历史感,在我生活的城市,我从未有过一种"城邦"的感受,但身处伊斯坦布尔的这种历史的余晖中时,它很难不让每一位旅人感到兴奋,感受到它是一座伟大的都城。

从旅馆眺望蓝色清真寺

“美景之美,在其忧伤”这句话很适合用来形容伊斯坦布尔。博斯普鲁斯海峡就是一片忧郁的深蓝色,伊斯兰式的建筑也是忧郁的,船只载满了货物穿行在开阔,汹涌的海面上,往返于西方与东方,亚洲与欧洲之间,数千年来一直如此。它是我在这个城市里最喜欢之处,回来后我无数次地想起博斯普鲁斯海峡,记得帕慕克写过:“生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时会想,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随时都能漫步在博斯普鲁斯海岸。

海鸟成群地盘旋在教堂和清真寺高高的塔柱之上,悠长的唱经的宣礼声在一天中不同时分,在城市的上空回荡,这样一种哀伤又肃穆的声音可以抵达每一处角落,走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宗教已变成了伊斯坦布尔的最世俗的生活,影响走在街头的这些人与人的差异,也许不再是国度,肤色或者某种地区的文明,而是宗教,这一点大概只有在一个宗教世俗化的城市才能看到。实际上,除了游人最爱造访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与蓝色清真寺之外,城里遍布数十座穹顶式拜占庭建筑风格的清真寺,每一座都无不令人仰视惊叹。不过,这些静穆的,高贵庄严的建筑之上,如果没有这些海鸟的身影,定会显出一种空荡的冰冷。

蓝色清真寺与掠过它的鸟

土耳其人,欧洲人,亚洲人,叙利亚的难民,每个人有着不同的目光,人们流连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在有轨电车驶过的短暂间隙在其间穿行,与其争夺时间,看似急促混乱的街道,实际却有着秩序存在,人与车,商铺与街道之间,从空间上仅有着毫厘之差。但有趣的是,城市里的公共交通设施上面,很少有英文标识,大多数时候只能看到土耳其文字,只好时刻保持着头脑的清醒与警觉,这对旅人来说,的确不太友好。

同伴称它为是一种“来自奥斯曼帝国的傲慢”,并且这种"傲慢",大概是从曾经帝国的骄傲而来的。从我们的飞机降落于伊斯坦布尔新机场开始,目之所及的很多地方都是一张巨大的男性海报,我不认识他们,大概是一些政客之类的人物,无论是广告还是政治宣传,都是一种男性审美,可以看到女性在多数时候是缺失的。无论是拜占庭,君士坦丁堡,还是今天的伊斯坦布尔,那种骄傲不过是以余晖的形式落在了所有人的脸上,变成了“呼愁”。用帕慕克的话说,它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阴暗情绪,它是伊斯坦布尔整座城市的“呼愁”。

乘船从欧洲去亚洲

离开伊斯坦布尔后,我们到达了达达尼尔海峡边的一个小城,今天它叫恰纳卡莱,在更早的时候,它的名字是"特洛伊",也就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特洛伊战争发生的地方。整个西方文学的起源都是来自于这部《荷马史诗》,它主要讲述了两件事,出发和回归,奥德修斯用了十年出征,又用了十年回来。从恰纳卡莱坐大巴到电影《野梨树》中的小镇大概一个半小时,在路上往窗外看,两边的山丘上都长满了野梨树。

长满野梨树的山坡

如果这里是我能够抵达的,离那棵树最近的地方,我也会欣然接受,因为我已用了全部的心意来到这里,天气很热,我们很兴奋,也很疲惫。


我心里想,虽然遥遥万里终于来到了这里,但要在遍地的野梨树中,找一棵电影里的野梨树,这得多难啊。带着一丝忐忑走出了车站,茫然四顾,找不到任何方向可以前行,因为我们此行完全没有目的地,唯一的引导,就只是一棵树。

到了车站外面,看见旁边有当地人在喝茶,同伴就试着过去打招呼,没想到被他们热情地邀请过去,老板随后端来了红茶。后来我问过同伴为什么会想要走过去,她说因为他们看着是朴实面善的人。那天后来发生的故事,印证了这一切。

车站外的偶遇

落座后不久,我们拿出电影里的照片,说了此行的目的,一位男士在手机上打出一些字翻译给我们看,写的是他的女儿可以说英语,他马上打电话让她开车过来。十多分钟后他的女儿过来了,因为这位女孩的到来,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件事,我们来自中国的一家名字叫做野梨树的书店,来到这里找一棵野梨树。 

在后来的半小时里,他们问了我们很多的问题,我们试着介绍成都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在手机里搜索熊猫的照片,尽管我们都并不认为熊猫可以真正地代表成都。他们也会问我们信仰什么宗教之类的问题,但所有人最关心的,似乎还是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因为这里并不是旅游的地方,通常鲜有游客会造访。再后来,所有人都在打电话,那位年轻的女孩告诉我们,大家正在想办法联系这个小镇上知道这棵树的所有人。

离那棵野梨树最近的时候,只有几十米远,但我站在这近在迟尺却又差之千里的距离前,停下了脚步,只是远远地看了它很久,然后离开。

扎法的弟弟叫萨拉蒂,是当地的一位出租车司机,他开着一辆黄色的车,车子很干净。他是被扎法喊来的,扎法是被之前打电话的人叫来的,他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他告诉了我们他的职业,业余时间他还是一名英语老师,他拿给我们看他的两个孩子的照片,还告诉我们他看过锡兰的电影,他很喜欢。他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的印象,因此,扎法成了我们寻找野梨树的向导。

很快,扎法和萨拉蒂开车带我们从小镇出发,先去了锡兰的村庄。我们大概是到了村长的家里,因为来了两个远方的来客,整个村子都变得热闹了起来,我们也又一次喝到了土耳其红茶。扎法打听到的消息是,当年电影拍摄的地方有很多,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所以我们只能只能一路询问。告别村长家里后,我们寻访了好多地方,但都不是电影里的那片山坡,路上扎法不断对我们说"我的朋友,放松一些,我们会找到的"。

这时黄昏已近,我站在山丘上望着无数棵野梨树,闻到了泥土的芬芳。回想起这一天的经历,从一个陌生之处到另一个陌生之处,摇摇晃晃的路程,车窗外掠过明明晃晃的斑驳光影,听不懂的语言,找这棵树的过程已经比结果更美丽,我已很享受寻找它这件事,因为这些帮助我们的当地人,充分地信任我们,为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念头,有这么多的人参与其中,它煞有其事地,郑重地被对待着,来自一种朴素的情感。因为这棵野梨树,它已将我们与这里的人连结了起来。

穿越油菜地时

在山坡上,我拿出了一张梨黄色的书签送给Zafer,告诉他我的书店在中国的成都,它的名字就是来自于这里的一棵树,这棵野梨树象征的一些精神,正在影响着离这里很遥远的那座城市里的很多人。他非常开心,说这个故事一定会在这里地方久久地被人们谈起,最终有一天锡兰也会听到这个故事。就在这时,扎法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告诉我们,村里联系上了当年在锡兰剧组里参与过拍摄的一位村民,他清楚地记得那棵树在哪一片山坡。扎法让他的弟弟萨拉蒂开车去把他接过来,这一消息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兴奋。

这位村民为我们指了路,那棵树在离我们不远处的另一片山丘。走到跟前时,才发现已经时过境迁,当年的山坡今天已经种满了油菜。扎法走在最前面,带着我们穿过油菜地与遍地的荆棘,这时天已经快黑了。艰难地走到一所红砖砌成的小屋边,已经没有路可以往前走。他回过头对我们说:很遗憾,我们不得不往回走了。"前面没有路了"他说。我说没问题,来到这里经历的一切,已经比见到那棵树更重要了。我认出了红砖房子就是电影的片尾里,锡兰和父亲坐着聊天的地方。也是父亲承认自己在山坡上挖井是一场徒劳,说了那句"及时撤退,也是胜利"的地方。去年在书店放映了几场《野梨树》,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会流泪,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小房子。

从山上回到小镇已经是傍晚,扎法说要请我们吃饭,参加一场当地人的聚会。到了现场看到了很多人,大家分享着食物,跳着舞,非常热闹。扎法说是一个朋友家的重要活动,它在穆斯林家庭中被叫做"割礼仪式"。这一天里,两个异乡人无数次地被这里的人帮助,被邀请,被接纳着。

离开小镇的时候,我们问扎法,这里到处都长满了野梨树,它对你们的生活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说野梨树的果实可以吃,可以做成果酱,是很有用的。"它们很可口"他接着说。我想他或许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后来想了想,遍地都是的野梨树,对于生活于此的人来说,就是日常,就是生活本身,它也许并没有那么多的精神象征。

告别小镇后在土耳其的旅途,扎法经常在ins上给我们发来消息问候。他说,如果我们在土耳其遇到任何的困难,都可以告诉他。"如果你们没有钱,我可以给你们寄钱。因为你们做的事情是非常的Valuable,因为你们是我的朋友"他说。

我们这一路很幸运遇到了Zafer和sida这样的朋友,还有像他们一样真诚,友善的土耳其人,以及我的同伴对这段旅途所做的一切。

有位朋友说,野梨树就像村口的那棵迎来送往的大树,送别这个城市里的一些人离开,又迎接一些人回来。一家小书店,最后能留下来的,是人与人的连结,遥遥万里去见一棵树也是,知道它还在那里,漫山遍野,无处不在。


在离那棵野梨树几十米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当我看到它,我想起了电影里的那首诗:我沿着一条路走,看见一棵树,它如此甜蜜,如此美丽。内心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我来此寻找的是这一棵树吗?

一开始是,后来翻过了无数的山丘,穿过荆棘,越来越接近它时,这个答案越变得模糊,因为有无数棵野梨树生长在这里,每一棵都动人美丽,果实都甜蜜可口。我一路想寻求的问题,遍地都是答案。但是我看见了它,野梨树就是野梨树,它谁也不属于。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野梨树的果实是酸涩的。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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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彦写作者,开了一家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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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走玉林,重返成都公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