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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學工作者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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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寫作停滯,在這裡安放思餘文字。

回到馬來西亞華文環境裡工作已邁入第八年。結束七年的出版社編輯全職工作,今年我投入延宕許久的念碩生涯。幾年前思考升學,還沒有與解決志業、事業牽連關係,只是覺得知識系統不夠完善,需要多加訓練。勞動帶來的無力內耗,使我無時無刻都想放棄、逃離文字工作,如今還毅然決然投入文學研究,是想在徹底告別之前,再一次掙扎。

文類事業幾乎和優渥待遇無緣,而小文學的文字、文藝工作者更是極難逃脫世俗與精神追求雙重貧乏的人生。這不是個人能力能克服的困境,但過去也不是杳無人跡。不少論述談及作者、作品,但我也想知道長期孤軍奮戰的編者如何突破和受限。我的研究對象是80年代留台返馬的文學青年,我希望從他身上看見一些啟發。因為不管未來工作內容如何改變,小文學境遇裡總是數不盡的待辦清單:如何評論、如何回應、如何選擇,應該是文青躲不開的責任。(更擔心的是,看著前人一個個遠去,自己活到了文學中年還沒有判斷力。)

這裡的文字工作者為什麼會陷入雙重貧乏的境地,要先談談小文學。第一次讀到小文學(Minor Literature)這個詞,是來自《馬來西亞華語語系文學》(2011)。小書前段,張錦忠借德勒茲與瓜達西1975年寫的《卡夫卡:為少數文學而作》,以其中少數文學的概念比擬馬華文學的屬性。卡夫卡為什麼是小文學的例子呢?我們必須了解他的身世和書寫語言。

卡夫卡在1883年的布拉格出生,但當時政權為波希米亞王國。生長在現代國家冒現的縫隙前後,這個處境不難理解,譬如同年代的魯迅(1881)出生的時候還是大清帝國,逝世(1936)則是中華民國。我們現在看待作家身份,自動理解卡夫卡為捷克作家。如今到訪布拉格,可見無處不在的“K”蹤跡,譬如街景雕塑、地鐵站海報、博物館、文創紀念品上的肖像等。

在十九世紀末描繪人類身心異化的青年,自小在猶太裔經商家庭長大,以德文作為書寫文字。他的書信日記留下關於猶太德語文學的討論,啟發德勒茲與瓜達西思考少數文學。歷史上的布拉格一直以來由多語言多民族混居,1774年奧匈帝國為了方便管理,強力施行德語普及(小學必修課、中學以上唯一教學用語),貶抑其他民族語言。猶太德語群體形成之前,這個地區的猶太裔使用的是意第緒語(Yiddish)。

十九世紀後半,布拉格因工業化招來更多捷克人,地方上人口結構、經濟格局產生變化。政權更迭、族裔佔比多少對其使用語言之影響,不可謂不深,捷克語與德語漸成抗衡之勢。卡夫卡所使用的布拉格德語,混合地方上的捷克語、在德意志中心的德語之外,與其說是抗衡,不如說引至疏離,不屬於任何主流語言的有機混合物。卡夫卡或許會覺得,德語不可能是「故鄉」(母語?),但捷克語也不是。兩者皆非。他自己不是「德語孩子」,只能終其一生「在繩索上跳舞」。

馬來西亞華文何嘗不是「在繩索上」?先不說那些被體制遺棄的方言(粵語、潮州話、福建話、海南話……),以華語為母語的馬來西亞人都知道,自己所說的語言,和書面上的文字,和中港台的語文,都有無法逾越的距離。它相當一種新的方言,常常被視為殘缺、不正確的。在這種語言環境中生產的文學,是少數中的少數,用黃錦樹的話來說,一種盆栽境遇——不被國家承認、必須服務華社高漲的民族主義、不得不妥協於力求溫飽的移民商人文化。如果順應滑入原生困境,則不會追求生產傑出的文學作品,只安於存有(凡是文學作品就是好作品)。

回到德勒茲與瓜達西的說法,小文學特質為(一)去畛域化、(二)文學中一切都是政治的、(三)集體價值。華文少數文學和其他語系如德文、英文等少數文學的差異,在於華文不是殖民者、統治移居地政權的語言,也不是有大量華人生活的地方就有華文文學。儘管如此,這三點特質仍可用以解釋馬華文學的特性。

其一,即中文與華文的對比,不在中文國度或其文化中心(北京、台北、香港),它不是國語、普通話,華文是少數群體用語,文化認同和政治認同是分離的。除了文學,其他形式如電影、歌曲,純文藝和商業流行的製作因受眾有限,無法避免其他已開發國家的影響、擠兌。很難想像馬來西亞華人導演拍攝純粹的,一系列類似岩井俊二的抒情電影。因為文化資源累積困難,群眾一般期待通俗易懂或反應政治訴求、民族生存處境的內容,往往無法鑒賞、辨別技藝層面的優劣。在文化產業貧瘠的大馬華語圈,文藝只是一種業餘工作,沒有經濟效益的志趣。

而德—瓜所說的集體價值,指的是難以生產經典與大作家,但「才能的缺乏是有益的,使人想到的不是大師的文學」。意即如果外部要了解小文學,難以從一個巨大的代表入手。黃錦樹對此提出異議,並以二氏立論的卡夫卡為例,他使用布拉格德語,卻是體現存在主義、現代性的代表作家。但也不能否認,中產階級出身、法學博士、熟讀各種原文經典的卡夫卡,其波西米亞帝國猶太裔身份與多為勞動移民後裔的馬來西亞華人,兩者文化資本不可相提並論。

如果否認安於集體價值,可能出現技藝成熟、以文學價值優先的少數文學嗎?出路在哪裡?黃錦樹指出另一觀點,少數文學的問題也可置換為文學現代性問題——文學的原則在革新與創造,追求補抓、再現真實與經驗,理應是拒絕歷史束縛但不能沒有歷史的語言。沒有文化資本,無法追溯祖輩以上的蹤跡,不可能擁抱、歸屬文化發源地,對第三世界文學青年、知識分子而言,出路或許就是前往現代大都會留學歸返或再離散。譬如李永平、張貴興等馬華小說家的台北之旅。

為了克服背景和文化資源的空白,避免掉入文化發源地的收編,承受國家官方文化的壓制,為文者不得不保留一種在外的視野,在各種張力之間體會擺蕩和極限。從事文藝的往往立錐無地,且看清種種限制與條件了,還需具備歷史意識又要發揮個人才能,堅持的信心可謂風中燭火。

參考及引用:
張錦忠《馬來西亞華語語系文學》
黃錦樹《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
張歷君〈換取的孩子:卡夫卡與猶太德語文學〉
賴奕瑋〈為什麼捷克的卡夫卡和里爾克說德語?兼談我們到底在學/說什麼德語(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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