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國老闆＃3 奇招（上）

一般人說理想工作是「錢多事少離家近」，我在依利思那裡的工作堪稱相反——「錢少事奇離家遠」。離家遠沒什麼好講；錢少嘛，總覺得自己好好表現，讓老闆認可後爭取加薪也不是難事；「事奇」是最微妙的了，我能堅持做一年多到最後辭職，都是出於此因，大約是抱持著一種「我倒要看妳還能出什麼招？」到「啊...我投降。」的心情。

包含實習時期的話，我待過的修護單位不算太少，台灣的歐洲的公立的私人的，算一算約六、七間。我的啟蒙老師是在美國習得文物修護的，老師除了作法非常嚴謹細緻，也傳授學生很多現代化的修護概念，以致我以為美國的修護本該如此。我後來去歐洲實習，雖然文化習慣不同，仍覺得大家的修護觀念很相近。大體上，基本原理是相同的，就算有新方法，也都符合基礎的倫理和原則。

伊利思，完全顛覆我受過的教育和經驗。或許是天性比較天馬行空，也或許是為了節省成本，或者...有一些我不敢多想的原因，依利思的修護計畫，常常讓我內心驚嘆連連嘖嘖稱奇七上八下心潮澎湃小劇場演不停。以下節錄幾個隨手撈到的故事。

【故事一】噴些什麼上去
修護很在意用了什麼東西在文物上，為了要減少所有可能和文物起作用的變因，儘量所有的東西都自己做。舉凡最常用的糨糊、漂白劑、除鏽劑、除殘膠溶劑，全部都自己煮自己調配。原則是儘量不要使用市面上販售的商品，因為不知道裡面到底有什麼。
某天，我遲了些到工作室，依利思外出不在。只見所有人團團圍在一起七嘴八舌，「我就說不行...」「她真的用這個？」「這顏色...」，我一邊換穿工作服，一邊也湊上去問怎麼回事，大夥兒讓出一點空間讓我得以上前一觀，只見一幅約略八開大小的泛黃絲織品，上面手繡著精美的人物風景圖。
「怎麼了啊？」看不出癥結的我發問。
「這是依利思昨天修的，她在最後噴了一些東西。」同事賈斯汀一臉無奈回答。
我暗忖：「老闆最在意修出來成果的美觀度，這個修過了還這麼黃，可見原本狀況更慘吧。噴東西？依利思是會用一些市售產品啦，但都最後一個步驟了還能噴啥？不可能是市售完稿膠吧，哪有這麼胡鬧的？」
嘴上順勢一問：「喔？她噴什麼？」
賈斯汀一邊拿起旁邊一瓶有著女人秀髮插圖的黑色噴霧罐，一邊說：「髮膠（Hairspray）。」
什麼？當下我深深懷疑自己暫時性雙重失能聽錯加看錯，目瞪口呆地問：「髮膠？噴在頭髮上定型的那種，髮膠？」深深覺得幾秒前猜市售完稿膠的自己太天真太侷限，只有依利思能超越依利思！
這時，每個人，全都面容哀戚地看著我，賈斯汀聲調高亢且簡短地回：「對！」
曾參與這幅織品清潔的譚雅一臉悲憤接著說：「昨天她一噴，乾掉之後，整幅馬上就變色了！」
所以，原本沒這麼黃，一弄完反而變黃？
我的織品修護經驗不多，當下腦中一片混亂還是忍不住要問：「她...為什麼...要在...文物上面...噴...髮膠...?」
此時所有人又同時靜默，大家都一臉「我們也很想知道」的表情。聳聳肩，每個人只是默默走開，留下桌上那幅泛黃的織品和瓶身閃爍著黑亮光澤的髮膠。
後來文物有沒有被進一步處理？藏家怎麼說？我都不知道。只隱約記得，當天稍晚伊利思回到工作室，看著那幅織品，露出她招牌的美式笑容，一如以往地讚道：「這個真的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