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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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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春光|第2章:變故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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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是所有事情的導火線,每個觸動金錢的場景你會看到一個風雨欲來的短暫沉默,然後一場彷彿永無止盡打打停停的戰爭再次找到開戰的理由。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們對生活的疲倦和絕望,但他們就是不肯放過彼此。

婉甜是在八歲那年被收養的,也就是說那時她已經懂事了。基本上,八歲以前的事她能記得的都很模糊,記憶所及的一切都是些沒有時空順序,像拼圖一塊一塊錯織的夢境。然而,變成孤兒的經過她卻記得非常清楚。

總之,婉甜有一個腳踏實地的爸爸和一個愛冒險的媽媽,他們的組合使得窮苦的生活變成戰場。媽媽常冷嘲熱諷地抱怨丈夫沒有出息,而爸爸對老婆大人的野心感到害怕。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她會嫁給他,也許她婚前無可救藥的浪漫導致婚後歇斯底里的痛苦,她錯看了愛情和麵包的比重值,她渴望更多使她變得更少。

錢是所有事情的導火線,每個觸動金錢的場景你會看到一個風雨欲來的短暫沉默,然後一場彷彿永無止盡打打停停的戰爭再次找到開戰的理由。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們對生活的疲倦和絕望,但他們就是不肯放過彼此。

婉甜爸爸只有單獨跟女兒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找回他失去的快樂,而媽媽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耐性,包括對她唯一的女兒。所以婉甜喜歡爸爸,怕媽媽;而她愈是怕她,她就愈兇。媽媽心情好的時候都是手邊有錢的時候。每次她打扮婉甜,帶女兒出門,都是有目的的。有一個漂亮女兒讓她在捉襟見肘的人際關係中有一點便宜可佔,但主要是因為她不想在那些過得不錯的同學面前黯然失色;也許她吃不起下午茶,買不起名牌服飾,但她有一個可以驕傲的東西來分散別人對她不幸婚姻的注意力。

很多時候,她為了跟朋友們平起平坐而傷透腦筋,然而要她放棄這惱人的樂趣是不可能的,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活著,像個貪婪的容器在盛接別人的幸運和快樂,同時為自己尋找並創造翻身的機運。

有一天,機運來了。她聽到她們聊起一個陌生的話題:股票。她們談得熱烈的時候,好像股票是一支黃金做的水龍頭,只要扭開它,錢就像水一樣嘩嘩流進存褶。她聽得眼睛都呆了,心也忘了跳,停在那裡,等著一蹴就跳進好日子裡。那時,婉甜被她周身的氣氛觸動了,轉身望向那雙活亮起來的眼睛,它們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她從來沒有見過它們如此絢爛,如此狂喜,如此被快樂憋得憂鬱。

那一天之後,婉甜媽媽的眼裡心裡嘴裡都是那個金子做的水龍頭,只要她學會怎麼扭開它,蹴進好日子的運氣就來了。然而,一步一腳印的丈夫想都沒想就潑她一桶冷水:「我們哪裡有錢做那種投資?」

錢不是沒有,她心裡知道,只是不好開口。每個月那點微薄的薪水,付掉貸款、水電、生活費,左支右絀的,還勉強存下女兒的教育基金,也好在有那一點存款,應付了好幾個不斷的意外狀況──年節、生病、紅白包等等。現在,她腦筋歪到那筆錢上面,婉甜爸爸一眼就看穿了她。

「妳做妳的春秋大夢,不要拿我們的救命錢開玩笑,萬一……」

「你這個人就是死腦筋,成天想著萬一萬一,一萬不好嗎?一定要萬一?」

「反正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妳有辦法去跟妳那些有情有義的朋友們借,反正她們不缺這點錢,我們可缺得很──」

「借?」她嚷起來,「我拿什麼臉去借啊?」

她跟他吵,軟硬兼施,最後他說不過她——也不曾妄想說得過她,對於這沒完沒了的唇槍舌戰他是徹底的懶了,倦了,灰心了——雖然不情願地妥協了,但也只肯拿出一半。

第一次出手,她賺了一點,又怕又樂的,像偷糧的鳥,貪一點就飛。有了這點經驗和甜頭讓她很受用,覺得自己很有點辦法了,好像摸著一分竅門,對扭開這黃金水龍頭就有十成十的把握了,馬上似懂非懂的對自己對別人裝懂起來。看別人成千成萬的進賬,她心裡又痛又癢,怨怪自己膽小,跑太快,賺少了。

她天天跑證券交易所盯股票,回來又打電話四處在朋友間探聽明牌,手裡捏一片牌,選來選去腦袋都選痛了,常常一出手就悔,不出手更悔。她開始抱怨手邊的資金太少,錯失許多賺錢的機會。

「你想想,籌碼押得愈多,進來的錢就愈多,這種道理人人都懂,你怎麼就是不懂?」

婉甜爸爸說:「我以為妳在投資,原來是在賭博。我怎麼不知道籌碼押愈多贏愈多,可是妳要是押錯了呢?不血本無歸?」

「我哪次押錯了?啊?你看看我最近賺的──」講到這,婉甜媽媽抖得像開屏的孔雀。「人兩腳,錢四腳,人追錢不如錢追錢,錢滾錢的道理你都不懂,還跟我講籌碼──」

那種感覺就像在流沙裡掘鑽石,愈陷愈深。

到後來,全部的錢都押下去了,也很快被牢牢的套住了動不了身。沒有籌碼可出的賭徒可難過了,婉甜媽媽焦慮的眼神像一片飢餓的難民在空搶著什麼,緊張著別人不給她留點賺頭。她急啊,到處聽來的明牌只能眼巴巴看它們表演,一點插手的機會都沒有。

最後,致命的一擊到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公開的耳語:「穩賺的穩賺的,」傳的人都這麼說,「這支股票穩賺的……」聽說有內線交易,這支上櫃的股票即將上市,一上市就會飆到上百,有個股東急需現金,手邊上千張股票,用比市價便宜的價錢忍痛賣出來一部分,知道的人都搶啊!

婉甜媽媽逼著丈夫去借錢(她是做不來丟臉的事的),還嫌他借不夠,她說機會難得,跟地下錢莊借,反正很快就富了。

然而,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後果不言自明。那些錢都投到陷阱裡去了,像小石子掉進深淵,連個回音也沒有。天不從人願也就算了,偏偏屋漏偏逢連夜雨,討債公司打電話恐嚇到直接上門脅迫之間,婉甜媽媽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哭著睡,哭著醒,顴骨一下尖起來了。婉甜爸爸急白了頭,鬱懣得變成了啞子。

「跟我去拿掉吧,我們養不起這個孩子。」她流著愧悔的眼淚求丈夫。然而他沒有表情,也不說話,冷淡的沉默像一片汪洋,表面靜止,內裡洶湧,一片凝固的悲忿在他木然的眼睛深處化開了。婉甜媽媽終於崩潰了,自責沒法把過去討回來,她只管滔滔地哭,聲嘶力竭。然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打動婉甜爸爸了,他的人生空蕪得像強酸洗過一樣,那些美好的過去在遙遠的地方繼續流著,甚至流過了身邊,而他卻是一滴也觸不著了。

那些快把門限踏穿的兇神惡煞,把最後的期限定下了。婉甜爸媽沒錢,卻不能攤一攤手說「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命」就算了。討債的人相信理直氣壯的殘忍可以得到他們想要的。

婉甜媽媽沒有得到丈夫的同意,不敢也不能去拿掉孩子,她沒有勇氣走進恐怖的手術室,一個人去面對冰冷陰暗的目光和利械。肚子愈來愈大的她飽受驚嚇、自責和憂慮的折磨。她最苦的時候,也沒想過去求她的那些朋友,因為她知道她會求到什麼。

至於婉甜爸爸,他夜裡都醒著,睜著一雙深陷的紅眼,頭髮白得嚇人,因為憂慮很多吃得很少而暴瘦,連女兒都不敢靠近他;那時的他太恐怖了,對於婉甜而言是個陌生人。她覺得他瘋了,那樣一個樂天知命、安份守己的人就這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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