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就是,你想看到甚麼,就只會看到甚麼——《怪物》
《怪物》(Monster,是枝裕和導演,2023)
看《怪物》,難免會想起魯卡斯當(Lukas Dhont)相當出色的近作《親陌》(Close,2022)——(*見留言),然而參照合觀無妨,只著眼於親密關係的呈現和心理的刻劃,較量其同質的部分,卻容易錯過彼此的差異與佳處。《怪物》切入議題的角度,明顯較著眼於社會性,適宜參照題材相近的日本電影,如中島哲也的《告白》(Confessions,2010)、如吉田大八的《聽說桐島要退社》(The Kirishima Thing,2012);親陌男孩是引發點,是重要,但整個社會的階級組成和流動、學校的體制和氛圍、少年與成人的相處和衝突,這些同樣重要,甚至更關鍵。《怪物》的起點在無明火,歸結在無情雨,一火一水,是所有角色的交匯點,人人都有燃起火頭的內在衝動,同樣因遠觀燄火而激發出更進一步的欲望,本來有可能發酵成集體的慘劇,但編導沒有輕易滑入激進或控訴的方向,最後的暴雨是沖刷、是洗露、是掩埋,仍交由觀眾揣摩。怪物之生滅,從來既是人禍也屬天意。
或曰坂元裕二這次劇本過於賣弄佈局技巧,也許是的,但若對比上述幾部作品,坂元裕二顯然較為收斂和精煉,層層重構和揭露的目的也不像李相日《怒》(Rage,2016)般織造萬花筒,幾個成人角色都富血肉,都引人好奇和憐憫,他們都是故事的重心,不應只聚焦結尾才揭露的親密關係。事實上,看完《怪物》,即時會心掛的無疑是兩名男孩,但也許職業關係,我始終較在意的仍是幾名大人(《親陌》的母親角色寫得、演得極好,但核心始終是兩名男生),特別是永山瑛太飾演的保利老師。說他無辜嗎?他確實愚魯地陷落新手老師容易犯上的錯誤。說他不用心吧?可是他在散漫中仍是個時時關顧他人的傢伙。他每一步都令人搖頭,但大家都不願看他無法翻身。無論《怪物》的結局如何,保利老師都應該很難再在該地待下去了。沒有成為怪物,也沒有被怪物完全吞噬,但一直被怪物追逐,反身一擊又覓路逃生,跑一段路又轉頭一搏,兜兜轉轉,從阿部寬、福山雅治到宋康昊,都是這樣疲累的男人。大家都很疲累,是以一看就有共鳴。
都說是枝裕和善於拍小孩,但他的小孩角色其實越來越趨同,而近年他想發掘的都是那些善中有壞、負罪非惡的邊緣人,但都不太成功,大抵是始終與描寫對象的生活有隔之故(西川美和倒是較能體貼不同階層),這次他拍的人物處境沒有前幾作推得極端,結尾就相對容易收得回來。他也想講真實面相複雜幽微難以捕捉的困惑——前前作不就叫《真實芳言》(Truth,2019)嗎,這食字譯名正好概括他近年的主題,放在《怪物》也適用,可是既謂謊言,即假定必有至少一個版本一個角度的真相,然而對於混沌和無明,對於難以解釋的衝動,他以嗜拍鍋物的慢火,就拍不出臨界沸騰的翻滾,一如《第三度殺人》(The Third Murder,2017)。坂元裕二這次為是枝裕和撰寫劇本,保留和發掘了後者近年關注的道德界線議題、謠傳與謊言積疊以至化亂衍異的影響,但回到後者比較熟悉的日本家庭、學校、小鎮,發揮起來就得心應手︰是枝裕和常拍離開/尋覓家庭的人,但他拍的是出走,不是流浪,像小孩愛外闖秘密基地玩樂,終究是要回家睡覺的,限定範圍的迴圈流動才是他的長處。是枝裕和又喜歡經營生活細節,如《小偷家族》(Shoplifters,2018)的可樂餅、《孩子轉運站》(Broker,2022)的足球和泡麵,其中都有用意要觀眾細味,但有時有點像為鋪陳生活而鋪陳,感情越來越薄;坂元裕二則是充滿「計算」的,幾乎每句對白、每個細節,都在另一層敘事中有所呼應,輕輕一點,原來皆有意義,事後回想難免略嫌「人工」、玩「技巧」,但精密的劇情鋪排,似可幫到是枝裕和收緊力道,不易散溢到所謂的生活感覺去。
雖然如此,我其實沒有特別喜歡《怪物》,看第一層敘事時,甚至覺得平平無奇,但故事說下去,卻有極強的吸力,每個人物都有意思(甚至只有幾幕演出的怪獸爸爸中村獅童),反而到了最後揭露出的親陌感應,無疑震撼,但即使將這個秘密換成另一種非男情愫的,情感內容雖然不同,但整個故事依然紮實、成立,所以上文才說《怪物》高於《告白》之流,值得肯定和咀嚼。如果要挑一場點題的《怪物》情景,我最深印象的是末段瑛櫻終於爬到對荒廢列車頂的一幕,他倆不斷抹開頂窗的泥濘,但污物不絕湧至,一直想看見、明明可看見,卻始終看不清,這不就是整部《怪物》的主題嗎?至於他倆最後看到了甚麼,觀眾可以各有想像。怪物就是,你想看到甚麼,就只會看到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