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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与波德莱尔的猫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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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用“金属与玛瑙”来形容猫的媚眼

貓與人關係密切,讓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得以寫出他的出世作和傑作《我是貓》。在英語世界,貓也常常給用來指代女人,尤其是指那種因帶有野性而特別能讓人感覺特来神來電、特別有誘惑力的女人。波德萊爾詩集《惡之花》中以下這首題為“貓”的十四行詩顯示,這種看法或觀念並不局限於英語世界。順便說一句,俄羅斯有女權朋克樂隊“暴動小貓”,取這名稱顯然也是驕傲地凸顯女性的魅力。

为了写解说夏目漱石的成名作和日本现代文学经典、长篇小说《我是猫》的文,总结了一下自己所知的有关猫的知识(其中包括猫缘何在众多家养动物当中被人类另眼相看乃至被认为是神兽),放在已经发表的介绍和解说文前面当引子。

那引子虽然努力面面俱到,但还是有很多关于猫和夏目漱石的重要而有趣的话题没能提到。比如说,夏目漱石在讲述他的小野猫跟人的第一次接触时不知为什么没有提到猫的爪子。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一首关于猫的诗便提到了猫的爪子,可以跟夏目漱石有关猫的描写形成有趣的对照。

***

但凡有跟野猫接触经验的人都知道,野猫怕人,手动野猫必定招致野猫利爪伺候。要是不带厚手套防护就去招惹它,必定要给抓破皮甚至抓个血淋淋,并由此留下深刻印象,甚至留下伤疤。

另外,或许有许多人也知道甚至亲眼见到,猫狗打架,狗不管个头多大总是打不过猫,因为猫有所向无敌的利爪。这里所谓的所向无敌的利爪,其厉害之处一大半是来自猫的爪子快如闪电,是狗或其他动物甚至其他猫科动物(比如说,老虎)都比不上的。所以,猫狗打架,狗只有吃亏的份儿,根本就占不到任何先机。一两次下来,狗就在心理上败了,不敢招惹猫了。

网络上曾经有一个视频显示,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家门口外玩耍,一只大狗过来骚扰攻击那幼儿,幼儿家的猫从从房子里冲出来直接扑向那可恶的狗,动用利爪两下子就迫使那只体重超过它至少是十来倍的大狗落荒而逃。那猫显然是母性大发,把那家人的幼儿视为自己的幼崽了。

事实上,利爪是猫科动物的利器和谋生工具,可以用来抓捕猎物,抵御敌手,猫还可以用利爪来上树躲避危险。

不过,在谈论猫科动物的利爪的时候在也要赶紧补充一句以避免误导之嫌:非洲猎豹虽然也是猫科动物,但在猫科动物中是例外——跟其他猫科动物不一样,猎豹的爪子不能伸出,因此也就不能用爪子当武器。

夏目漱石写人与野猫的第一次接触之所以没有提猫施展利爪的事情,有可能是因为他跟猫只是敬而远之,对猫多是旁观,关系不那么亲密。或者,是他没有亲临跟野猫初次接触的第一线。也可能是因为他只是要在小说《我是猫》中拿猫当道具借题发挥。也就是说,他只是要拿猫来说事,主要着眼点在人不在猫。

的确,批评家和读者都早就注意到,夏目漱石只是在他的小说《我是猫》的开头部分或第一部分对猫有相对比较精细的描写,或曰,相对更着力于从猫的视角来看世界,看人类。但随着小说的推进,猫的视角逐渐淡去,人的视角渐渐浓郁,并最终成为主要的视角。

***

相比之下,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写猫跟人类的特殊关系时,对猫本身有更深入的观察和刻画。

波德莱尔在其唯一的诗歌集《恶之花》中就有三首以“猫”为题的诗,而这诗集总共才收有一百来首诗。那三首以猫为题的诗中有两首是十四行诗。以下要介绍和解说的是其中的第一首。

这首诗提到了猫的利爪,显示了波德莱尔跟猫打交道的经验更丰富,对猫的观察和描写更细致。

以下是这首诗的原文和尽力忠实于原文的翻译。

这里之所以特别强调“尽力忠实于原文”,是因为在后面的文本解读中我们会看到,假如译文不是尽力忠实于原文,靠谱的解读就难以实现,甚至不可能实现。

Le Chat

Viens, mon beau chat, sur mon coeur amoureux;

来呀,我的漂亮的猫,来到我爱情洋溢的心上;

Retiens les griffes de ta patte,

收住你脚上的利爪,

Et laisse-moi plonger dans tes beaux yeux,

让我纵身跃入你的漂亮的双眼,

Mêlés de métal et d'agate.

那掺着金属和玛瑙的双眼。


Lorsque mes doigts caressent à loisir

在我的手指悠闲地轻抚

Ta tête et ton dos élastique,

你的头,你柔韧的脊背,

Et que ma main s'enivre du plaisir

在我的手沉醉于快感

De palper ton corps électrique,

抚弄你放电的身体的时候,


Je vois ma femme en esprit. Son regard,

我看到了我意中的女人。她的目光

Comme le tien, aimable bête

就像你这温柔的野兽的一样

Profond et froid, coupe et fend comme un dard,

深邃,冰冷,切劈犀利如蜂刺,


Et, des pieds jusques à la tête,

从脚到头,

Un air subtil, un dangereux parfum

一种微妙的气息,危险的香气

Nagent autour de son corps brun.

在TA棕色身体周围环绕。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波德莱尔这首写猫与女人的诗尽管时常被称作十四行诗,但它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法语十四行诗。

它虽然也是十四行,而且也像传统的法语十四行诗一样分为四节(两节四行,两节三行),但典型的法语十四行诗每行都是12个音节,波德莱尔这首十四行的诗每行则是10个或8个音节。因此,波德莱尔的这首十四行诗比传统的十四行诗节奏更快。

***

波德莱尔的诗歌常常让许多读诗不多的读者感到不摸头脑,晦涩,难以亲近。他的诗集的名字“恶之花”说不定就会让不少读者敬而远之。

然而,波德莱尔的诗常常是平白如话,句法简单,词汇简单,比喻浅显,没有英国玄学派诗人的那种怪异的逻辑或逻辑跳跃。因此,即使是对阅读诗歌感到为难甚至惧怕的读者,读波德莱尔的诗歌也应当没有多少困难。

波德莱尔应当是一个雅俗共赏的诗人。他的博大精深,或曰他高明精妙,他让喜欢贬人的艾略特也表示佩服的诗才,让纳博科夫的毒舌也难以喷毒的诗才,在于他善于借助寻常的词汇和句法在寻常的事物和场景中发掘出一般的人、一般的作家或诗人先前都没有看到的东西,或虽然看到多次但却从来没能注意到其不同寻常。

或者说,在于他善于用寻常的词语营造出不同寻常的意境、表达寻常人无力 / 无能表达的情感,善于在不动声色之中将寻常的景色描写推进到、提升至精妙的精神境界,将寻常的景色描写、陈述、抒情变成隐喻或寓言。

展示既爱且惧、因惧愈爱的心态的十四行诗“猫”就是这样的一首诗。

我们接下来且用新批评的细读方法,也就是用聚焦于文本本身的方法来一节节、一行行解读这首诗,在解读时只是调遣我们的常识生活经验和语文知识,尽量不牵涉文本之外的历史、文学史、或作家的身世生平(如,诗人有一个情人,这首诗的猫的所指,这首诗里所说的“我的那女人”就是指那位情人)。

这里应当声明,以下的解读都是我基于我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做出的个人解读。我力图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地展示一个读者可以如何解读一首外国诗歌。

当然,我的或任何人的个人(或集体)解读都不是、而且也不应当是唯一正确的答案,更不是宇宙的终极真理。任何解读都可以改进,都可以进一步细化,深化,而且也都有可能是误读。

但就文学阅读而言,误读也不失为一种解读。而且有时候还很有可能是好的甚至是非常好的解读。

严肃认真的文学解读 / 阅读说到底是一种艺术活动。凡是艺术活动都必定包含种种风险。照本宣科或鹦鹉学舌没有风险,但也肯定不是艺术。跟科学是物质世界的探索一样,艺术是精神世界的探索。只有不惧怕承担风险才有可能获得新知,取得进步。

***

我们的细读先从第一节开始:

Viens, mon beau chat, sur mon coeur amoureux;
来呀,我的漂亮的猫,来到我爱情洋溢的心上;
Retiens les griffes de ta patte,
收住你脚上的利爪,
Et laisse-moi plonger dans tes beaux yeux,
让我纵身跃入你的漂亮的双眼,
Mêlés de métal et d'agate.
那掺着金属和玛瑙的双眼。

这一节由三个平行的祈使句组成,看似平易,但信息量很大。事实上,整个这首诗都是用词平易,句法简单,但意蕴丰富,很耐咀嚼。这是波德莱尔的诗的有趣之处,读波德莱尔诗歌的读者必须时刻铭记在心。

“来呀,我的漂亮的猫,来到我的爱情洋溢的心上”,这个祈使句显示,这首诗的说话人是把猫视为可以与之对话的情人,而且跟这猫很亲昵。

具体地说,只有关系亲昵,才会接连重复“我的”,发出“我的漂亮的猫”这样的夸赞,如此直言不讳又理所当然地表白“我的心”而且是“爱情洋溢的心”,提出“来呀”这样的呼唤和请求。

“来到我爱情洋溢的心上”是一种强调的说法。本来心就代表爱了,加上“爱情洋溢的”(amoureux)就是爱上加爱,叠床架屋以确保信息送达,信息分量足够。

这种说法可以是写实。读者可以想像说话人躺在床上或躺椅上招呼猫到他身上来,到他胸口上(心上)来。但这也可以是一种迂回的说法,是说话人向猫发出迂回的呼吁,请求,“亲,看哪,我这么爱你,你也爱我吧,好不好嘛,爱我吧。”

接下来的一行又是一个祈使句,“收住你蹄子上的利爪”。

这个祈使句跟前一句构成尖锐的突转,一下子显示出说话人和猫之间有关系并不是真的亲密无间,说话人对这猫有警惕和防备。这里的关键词是“利爪”,也就是猫用来自卫或发动攻击的武器。

猫的利爪平时都是收缩在蹄子的肉垫之中,只有在需要捕猎或感到威胁需要自卫时才会伸出。 养猫的人或熟悉猫脾性的人还知道,对自己的安全比较自信的家猫一般不会伸出利爪,即使是人故意折腾猫(只要不是太过分),自信的猫也不会伸出利爪摆出防卫或战斗姿态。

但有的猫(如本文题图显示的这只看上去很温顺的猫)由于种种一言难尽或不明的原因(如个性、成长环境、先前与人有过不愉快的交往经历等等)警惕性特高,防卫冲动特强,动辄便会伸出利爪。

读者虽然不知道诗中的这只猫究竟为什么会伸出利爪让说话人感到担忧/畏惧,但可以知道说话人与这猫有一种既亲昵又畏惧的关系。 

***

接下来第三行的“让我纵身跃入你的漂亮的双眼”又是第二行的反转,写的是说话人力图跟猫亲密无间,融为一体。

这一行诗句显示的是说话人跟猫对视,盯着猫的眼睛瞳孔进入了玄想、遐想、跑野马的精神状态,在玄想 / 遐想的恍惚中已经把猫的瞳孔视为深潭,他可以像跳水一样一个猛子扎下去,从而可以进入猫的头脑,进入猫的心灵,跟猫的精神和身体融为一体。

法语动词plonger动作性很强,意思是“纵身跃入 / 一个猛子扎下去”,对应的英语动词是to plunge。不用说,在眼下的上下文中,这样的说法带有强烈的性暗示。

说到这里,熟悉猫的人还可以自然地想到,说话人在这里所描述的场景光线不强,甚至可以说幽暗。只有在光线暗淡时,猫的瞳孔才会有圆又大,才会让人看上去不禁想到不可测的深潭,令这里的说话人不禁想纵身跃入。假如是在光线强烈的地方,猫的瞳孔会收缩成一条线,就不会有这样的联想了。

又,在光线幽暗的地方赞美对方的“漂亮的双眼”可谓典型的甜言蜜语,是明显的性挑逗的语言。这种赞美的言辞跟“纵身跃入 / 一个猛子扎下去”这样的词语连用是诗人对性挑逗的巧妙描述。

读者在这里需要记得这首诗的说话人一直是把猫视为人。对比、对观这里的甜言蜜语跟上文所透露的恐惧/警惕,以及“纵身跃入 / 一个猛子扎下去”这样的词语,则可以令读者想到说话人“玩的就是心跳”的心态——有危险才有刺激,才浪漫。

从事危险的户外运动,或尝试接近一个心上人之所以令人心醉,之所以令人感到欲罢不能,感觉刺激,浪漫,危险,就是因为有这种接近美好的东西由害怕失手或失脚摔个粉身碎骨或身败名裂而来的恐惧心理。恐惧可以是一种兴奋剂,刺激剂。

第一节的最后一行“那掺着金属和玛瑙的双眼”需要一点额外的语法解释。

本来这一行跟上一行是一句话,严格按照原文的句法和字面翻译应当是,“让我纵身跃入你的掺着金属和玛瑙的漂亮的双眼”。但假如这样翻译,译文跟与原文就难以维持每行长短大致相同。因此,我就选择了现在的这种不得已的变通译法。

对照本文题图的猫眼图片,“那掺着金属和玛瑙的双眼”的说法很容易理解。黑色的闪亮的瞳孔令人想起金属,瞳孔的外围则像是玛瑙。金属意味着光泽,意味着冰冷;玛瑙是宝石,意味着可贵可爱。这里的金属与玛瑙之间的并列/对立跟先前的两行中的亲昵与“利爪”的对立呈现一种呼应。

***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语言的差异,翻译,尤其是诗歌的翻译总是难以做到跟原文一一对应,总是需要不断作出有得有失的取舍妥协。

不用说,这种取舍妥协在大部分时候必须依赖译者的主观判断——在面临多种选择、每一种选择都各有利弊的情况下,只能是依赖译者的判断决定取舍。因此,很难截然说哪种选择是对的或错的,哪种选择是好的或不好的。

不同的判断和取舍不能截然说对错,但总是可以相对说,可以比较,可以说比较好或比较不好。翻译的改进,文学作品解读的改进就是通过这样的比较切磋而来。

在我看来,外国诗歌翻译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把原诗的关键词和比喻说法保留下来,因为新奇的用词和比喻是诗歌的灵魂,是不懂外语的是读者最想知道的,也是试图借鉴和模仿外国诗歌的中国写手最感兴趣的。我们对一首诗的最深刻的印象,或者说一首诗对我们来说最大的价值,就是它的奇异的用词和修辞手法,比喻说法。

为了比较和切磋,我们且来看看钱春绮翻译的这一节:

来,美丽的猫,靠拢我多情的心胸;
缩起你那锐利的脚爪,
让我沉浸在你那双美丽的眼中,
那儿混有金银和玛瑙。 

钱春绮的翻译以忠实和扎实著称。这一节的翻译可谓典型的钱春绮翻译。读者可以看到,他的翻译很忠实,但跟我的很忠实的翻译有诸多的细微差异。这里所谓的“很忠实”的意思是钱先生和我显然都没有玩挂羊头卖狗肉式的创作型翻译。

然而,两种很忠实的翻译有诸多细微的差异。对诗歌语言来说,细微的差异往往就是重大的差异。

显然,钱先生在翻译这一节的时候做出了一系列跟我大不相同的判断,很难说他的就是不妥的或错的,我的就是妥当的或正确的。个中诸多不同的判断导致的差异,其利弊当然可以是专业翻译讨论课的好话题,但这里无法一一细说。

在这里我只想简单地就钱春绮这一节译文中的一个关键词和一种比喻说法说一说我的看法。当然,我的说法必定是一面之词。但我还是愿意把我的说法说出来,以便听取诸位读者朋友和钱粉的意见和批评。

首先,钱译把原文的关键词“金属”(métal)翻译为“金银”,我认为这有明显的问题。但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翻译——因为金银也是金属,而且是贵重金属,可以跟宝石玛瑙构成很好的搭配。

然而,这种看似很好的搭配细想一下就会发现严重问题,这就是,金的金黄与银的银白这两种颜色显然跟猫眼(猫眼瞳孔)的颜色不符——猫眼的瞳孔无论是什么颜色的,都不会是双色的;即使猫眼颜色左右不同,即使猫的瞳孔在光线暗淡的地方会反射光线,也不会呈现金黄与银白这样的反差强烈的双色。

观察实际的猫或看本文题图中的猫,读者可以看到猫眼虽然可以像金属一样反光,但其瞳孔(即让这首诗的说话人不禁想到可以纵身跃入的深不见底的深潭一样的瞳孔)是黑色的。换句话说,波德莱尔用金属来形容猫眼没有问题(因为暗黑色的金属多得很),但把猫眼形容为金银则成问题。

再者,我认为钱春绮把暗含着比喻的原文关键词“纵身跃入”翻译为“沉浸”也明显不妥,理由有二:

(1)原文“plonger/纵身跃入”是一个动作性 / 动感很强的词,把这个动作性 / 动感很强的词弱化为不强的“沉浸”就使原文这个词的比喻意义发生了改变,就扭曲了原文的意思;我们知道,一个人可以舒舒服服沉浸在水中假寐,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动作;

(2)进一步说,原文的“纵身跃入”暗含着一个比喻,这就是,这首诗的说话人看着猫的眼睛即猫的心灵门户,感觉猫的眼睛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潭,感觉自己像是面临一潭清水,情不自禁要冒险纵身跃入那深潭,即跃入猫的精神世界。不用说,这种“纵身跃入”的意象跟“沉浸”的意象不可同日而语,即两者在读者的想像中唤起的是大不相同的画面——前者是十米跳台跳水令人心惊肉跳,后者则是闭着眼睛躺在水里泡温泉毫无悬念。

***

原文第一节之后的接下来的三节是一句话,一气呵成,需要一起来说。

Lorsque mes doigts caressent à loisir
在我的手指悠闲地轻抚
Ta tête et ton dos élastique,
你的头,你柔韧的脊背,
Et que ma main s'enivre du plaisir
在我的手沉醉于快感
De palper ton corps électrique,
抚弄你放电的身体的时候,
Je vois ma femme en esprit. Son regard,
我看到了我意中的女人。她的目光
Comme le tien, aimable bête
就像你这温柔的野兽的一样
Profond et froid, coupe et fend comme un dard,
深邃,冰冷,切劈犀利如蜂刺,
Et, des pieds jusques à la tête,
从脚到头,
Un air subtil, un dangereux parfum
一种微妙的气息,危险的香气
Nagent autour de son corps brun.
在TA棕色身体周围环绕。 

“在我的手指悠闲地轻抚 / 你的头,你柔韧的脊背,/ 在我的手沉醉于快感 / 抚弄你放电身体的时候,/ / 我看到了我意中的女人”,这是完整的一句话,但这句话横跨两节。

这一句话依然是承袭先前一节的节奏,而且也承袭先前的突转,并由此挑起了新的悬念,新的话题——说话人在跟他的漂亮的猫亲昵时,突然看到了他意中的女人;前面说到了他的猫让他感到亲昵又惧怕,这猫一样的女人也是一样(下文就要提到)。

这一句的用词和句法很是平易,意思一点也不难懂,但有几个词或许需要一点解释。

——轻抚你的头:轻抚猫的头,猫就会凑上前来要人给它挠痒;对爱猫的人来说,看到猫上前来撒娇,感觉到猫用头来顶你的手,这种人猫互动令人心旷神怡,是养猫的一大乐趣;

——你柔韧的脊背:猫的脊背之柔韧使猫可以非常灵活地蹦跳,转身,弓腰,伸腰,既可以把腰弯成一个圆圈,又能把腰伸为反弓形;猫在半空中坠落的时候也可以非常灵巧地调整腰身姿态从而确保四脚着地;另外,有养猫经验的人也都知道,猫的身体非常柔软,柔韧,把猫抱在怀中的感觉非常好,会让很多人想到拥抱腰肢柔软、柔情似水的女子的感觉;又,抱猫跟抱狗的感觉不可同日而语,因为狗的身体柔韧性比猫差了很多,抱起来是硬邦邦的感觉;

——我的手沉醉于快感:这里的手被拟人化了;至于说为什么沉醉,下文所说的“抚弄你放电的身体”既可以表示在沉醉中抚弄,也可以表示因抚弄而沉醉,因猫身体放电而沉醉;

——你放电的身体:这里说猫身体放电或带电(électrique)可以有两种解释,(1)猫的身体皮毛会产生静电,在光线幽暗的时候,抚弄猫有可能看到电花闪烁,可能被轻微电击;(2)猫让人感觉来电,因为猫神秘莫测,变幻无常;

——我意中的女人:原文是ma femme en esprit,其中的en esprit意为“精神上的”,相当于英语的in spirit;这个短语看似简单,但实际意思颇费猜详,不容易拿定。

查法文的en esprit的用法,发现多是指向《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节,那一节是耶稣基督在讲道: Heureux les pauvres en esprit, car le royaume des cieux est à eux! 

这是耶稣的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在具有基督教传统的西方国家可谓家喻户晓。 这句话在华文世界最流行的和合本《圣经》中的翻译是, “虚心的人有福 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英语世界被认为是最有文采的钦定本《圣经》的译文是,Blessed are the poor in spirit: for theirs is the kingdom of heaven. 

无论是法文词组les pauvres en esprit还是英文词组the poor in spirit,字面意思都是“精神上的穷人”。在这里的“穷人”传统上被解作“谦卑的人”。因此,中文译本就把这个词组翻译为“虚心的人”。

波德莱尔在这里写出“我的精神上的女人/ ma femme en esprit”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的“ en esprit”的用法是否是源自《圣经》的用法呢?或者说,他是否是暗示《圣经》,暗示他认为他的女人也是有福的,他的女人也是属于天国的呢?

由此看来,“我的精神上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一个不解之谜。这个词组可以容纳多种解释,表达多种意思,其中包括世俗的和平易近人的意思,比如,她是我的精神上的女人,跟我好像是很近,但又好像是很远,让我可望不可即,跟我同床异梦;或者,她跟我心灵契合,志同道合。

***

以上解说的是《猫》这首诗的第二节加第三节第一行的一部分。这一部分跟前面的第一节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并列和对比——第一节着重视觉(漂亮的猫,漂亮的眼睛,色彩鲜明的金属,玛瑙),第二节则着重触觉(我的手指爱抚猫的头和后背,我的手抚弄猫的放电的身体)。

从语法上说,第二节由两个并列的、平行的从句组成,“在我在我的手指悠闲地轻抚 / 你的头,你柔韧的脊背,/ 在我的手沉醉于快感 / 抚弄你放电的身体的时候”,这两个从句展示的是猫给说话人来带来的快乐(悠闲 / 快感),以及猫对说话人的接纳(猫要是不肯接纳,人的悠闲与快感也就无从谈起)

这两个从句之后紧接着出现的主句位于第三节的头一行,“我看到了我意中的女人”。这个主句带来一个双重的转折——(1)由触觉再转向视觉,(2)由猫转向人。

这首诗的节奏在这转折出现之后旋即加速,冲向高潮,冲向猫与人的汇合 / 混合 / 融合:

“我看到了我意中的女人。她的目光 / 就像你这温柔的野兽的一样, / 深邃,冰冷,切劈犀利如蜂刺,/ 从脚到头,/ 一种微妙的气息,危险的香气 / 在TA棕色身体周围环绕。”

这首诗最后两节的六行既是猫与人的汇合 / 混合 / 融合,也是视觉(目光 / 深邃)、触觉(冰冷 / 犀利 / 蜂刺)和味觉(微妙的气息 / 危险的香气)的融合。

这两节包含其内部的词语呼应,如“她的目光”与“切劈犀利如蜂刺”的呼应。

这里的呼应是双重的:(1)这句话的主语开头是“她的目光”,结尾是“犀利如蜂刺”,句子首尾意思呼应;(2)“她的目光”是一行的结尾,“切劈犀利如蜂刺”是另一行的结尾,“目光” ( regard)跟“蜂刺”(dard)法语原文中是押韵的,诗行韵脚呼应。

“切劈犀利如蜂刺”的原文是coupe et fend comme un dard,按照字面直译是“像蜂刺一样切割、劈开”。科学观察告诉我们,蜂蛰人之前,蜂刺必须要先来一番切割和劈开的功夫才能刺入肉中。

此外,这首诗的后两节也包含与第一节的诸多呼应:

——第一节有“纵身跃入”(plonger),第三节有“深邃”(profond);

——第一节有“金属”(métal),第三节有“冰冷”(froid);

——第一节有“利爪”(les griffes),第三节有旗鼓相当的“毒刺” (un dard);

——第一节有暗示危险 / 威胁的“利爪”、冰冷,第四节则有“微妙的”(subtil),“危险的”(dangereux)。

——第一节说漂亮的猫有可以伤人的利爪,第四节说诱人的香气蕴藏着危险。

***

波德莱尔写这首题为“猫”的诗词汇简单,句法简单,比喻浅显,但意蕴丰富,诗意精妙。波德莱尔的这种写法也让仍在学习写作或学习写作文的人看到,好文好诗在于构思巧妙,而构思巧妙不一定非要用警句来表达,只要平常的词汇、句法、比喻就绰绰有余了。

借助平常的词汇、句法、比喻,波德莱尔用猫来比喻女人,展示猫与女人的魅力和令人畏惧,以及由其令人畏惧而来的更为令人着迷的魅力。他在这首诗的后半部提出了女人,最后一节三行则是将猫与女人合二而一,让读者难以确定这首诗的说话人究竟是在说猫还是在说人。这首诗的法语原文也自然而然地帮助诗人实现了这种战略性模糊。

本来中文可以自然而然地、原封不动地将法文原文的战略性模糊挪到中文译文中。然而,悲催的是,将近100年前,鲁迅、赵元任、钱玄通、刘半农那一代的文字学家 / 文字改革推行者们模仿西方语言,结果是千虑一失,把本来不分性别、不分人、动物、物件、抽象名词的万能代词“他”硬生生一分为三,变成“他”,“她”,“它”(在台湾,还有代表神的“祂”),结果是给后人造成了无穷的麻烦,一直麻烦到现在,麻烦到这首波德莱尔诗的翻译。

为了逃避这种麻烦,我就在最后一节用不分性别的拼音TA来保持原文的战略性模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要是不把汉语中的代词“他”分裂成三个,就不会有这个麻烦了。

从事后诸葛亮的后见之明来看,语言就其本质而言是声音;既然在汉语的口语中第三人称代词“他”是万能的,普适的,不分性别、不分人与物,表现声音的文字就不应当分。而且,中国古人用“他”用了几百年上千年都没问题,小说《红楼梦》、《水浒传》、《金瓶梅》一“他”到底,我们读起来没有任何障碍,为什么要没事找事多此一举来一套不必要的改革,非要把一个好好的“他”一分为三或一分为四呐?

***

总起来说,这首十四行的“猫”是波德莱尔的浪漫抒情诗,主要是以猫来描绘恋爱中的人爱惧交加与互动的心理。它可以用来表示对恋爱对象的恐惧(并因恐惧而更加爱恋、迷恋),表示取悦(“亲爱的,我是爱死你了,你一定也要对我好啊”),或用来表示骄傲和炫耀(“瞧,我有这样一个让我来电、让我服帖的女人”);它可以是认真的,也可以是逗乐的。

但古今中外的种种文学杰作显示,波德莱尔所描述的这种恋爱中人的爱惧交加的心理以真实居多。

从中国最古的诗歌集《诗经》的第一首中所说的恋爱中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所说的“我为你守夜,你却在别处彻夜寻欢,/ 别人靠你太近,我离你太远 ”,到普鲁斯特的长篇小说《追寻逝去的时间》中所描述的恋爱中人的嫉妒、忧心、焦虑,在波德莱尔之前和之后,恋爱中人的忧惧心态是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的、永恒的主题。

波德莱尔的这首诗为这个主题的贡献就是他使这个主题有了一个猫的面目。而猫的面目则以多变而著称。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