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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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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也好、劇場也罷——重訪《睡著也好醒來也罷》

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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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有一個拴著玻璃球的燈具,其下有人。許許多多的人們各自吃吃喝喝,多數站著交談。我沒拿相機,在腦中描繪眼前景象變成照片的樣子。若用相機拍攝,就只能拍到視野中心的一小部分,我則想如實拍攝肉眼所見的全部景象。沒有前面的時間、亦沒有後面的時間,就那一瞬間變成照片,若能印在那一張扁平相紙的表面上就好了。我只是想要保存當時在場的一個個元素所湊成的形態,想要以光線和顏色擁為己有。因天花板射下的光線而鑲了光邊的眾人、玻璃杯、衣服等等的那些全部。就像白天欣賞的照片那般,海洋和天空若能均等占據同一表面該有多好。

——柴崎友香《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凱特文化,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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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影友們一起聊的《睡著也好醒來也罷》討論,原本在2018年9月、電影上映之時。今年年初,兩位主演東出昌大和唐田英里佳的緋聞爆出,這部定情之作,又重新受到矚目。
喜歡也好討厭也罷——《睡著也好醒來也罷》電影圓桌
有笑有淚,文章請見:https://vocus.cc/OCinephiles/5eb0e5d0fd897800017de1f9


有人說,先前唐田的instagram上,拍攝東出私人照的凝視溫度,或走上坎城紅毯時,東出幫唐田調整禮服的肢體接觸,早已流露出「有愛」這件事。香氣先掙脫花房,秘密其後才爆發。

滑過社群平台上朋友的轉貼新聞,及隨之而來的浮躁,言語在我們之間隨口滑落。你不覺得,比東出大上一些的妻子杏,高挑明媚健康美,對比二十歲初頭的唐田,小家碧玉楚楚可憐,好像激起了粉絲群某種「正室美學」的同仇敵愾。對啊,像是,每天跟妳說「不要化妝、自然最美」的男伴迷上了接睫毛貼雙眼皮戴放大片的女性;優雅成熟的女伴比不上新認識的陷阱妹⋯⋯。

對比著唐田與杏的差別,不但是年紀的不可逆,也是美學操作上不可逆。五官清淡的人,可以用化妝或(微)整型改造得更立體;五官鮮明的人,老化時常更顯明,也難以收斂成疏淡細緻。不可逆的,先於辨識地令人嚮往,如細幼、青春,如兩人間無法重來一遍心動萌動的曖昧期。

亂聊一陣,又很快地話鋒一轉,故作反省地補充道:以上也不過是,認同與價值被動搖,於是迅速且一氣呵成的防禦性對應吧。

網路時代的明星愛情。擅長拆解戲中戲的你,怎麼看戲外戲?看東出和杏主演電視劇《多謝款待》(ごちそうさん)從戲內走向戲外攜手的堅定,看外遇道歉的記者會,欺瞞固然是背叛,怎麼看得出一旦背離忠貞想像就並非愛呢?而一看再看的、演員之間過於入戲的愛,在東出與唐田身上重演,難道只能符合某些假說嗎?

愛情、背叛、妻子也好情人也罷的二選一⋯⋯在《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戲內類似地上演著,這些電影當然也無法教我們的事。

在戲內,電影的確表現出,耽溺於夢或愛情想像、將世界投影成自己玫瑰色的主角,可以多麼自私,但這份自私更是由於,電影精密又延展地打造出夢的網羅,讓主角在裡頭甘願長久浮游。夢不會真正地結束,同一套模組和元素,還會滲透到下一層自以為醒覺的夢之中⋯⋯而電影之於演員,或許也能更上一層,到我們永遠看不見的夢:在機台、佈線、現場人員環繞之下,主角們之間演著的親暱,有多少暴露的真? 

在戲外,唐田柔美空靈的外表,東出特立獨行卻居家愛家的形象,多少要靠演來轉化、維持人物設定。在戲內,為導演調度所用,當然也得靠演,來編入電影的框架,就像東出本身形象的些微矛盾感,分裂成麥和亮平兩個角色,有什麼演著、演著,還可以搬移下去,像夢一般的增殖,由外而內,由內再裂出下一層,一經分裂,同時也各自整全。

一,先是媒體形象,二,電影角色成形,三,有什麼在醞釀的現場,戲往演員內心演去⋯⋯到此,我們的窺淫,已不再是演員「演」的同謀。他們或許成了我們的詩,但我們畢竟不能做著他們的夢。

窺淫這件事,終究是我們自己的夢,滑到演員替電影打造給我們的夢還超過一些,卡在與他們私有的夢之間。他們的人生一區段與一部電影雖不達1:1,而我們只不過滑入了「:」的空隙。

我們曾用一部電影的時間1:1換取我們人生經過,光是一小段夢的瘋長,能比窺向空隙的一眼大上太多。

但我們欲窺,淫就是,總是還不夠——選擇是小孩子才做的事。大人什麼都要,也什麼都交換得來,讓渡性興奮給色情片,讓渡友誼和生活給網紅——比起演員,或許更專職在生活中扮演自己,日常感的恰好稀釋度,更能滲透入觀眾的生活——就算讓渡夢給銀幕的固執影迷,也多少要讓渡日常給更多的、更多的螢幕⋯⋯。

在另一邊,演員的演,令我想起了山田孝之,和他主導的紀錄片《山田孝之的痛苦與榮耀》、偽紀錄片《山田孝之的坎城影展》。「偽」的前綴與否似乎沒什麼差別,山田孝之都是不遺餘力地經營著自己「特立獨行男演員」的形象,既要和自己戲中角色類型作出區隔,又要維持某種一致性,比平常更用力、更感性、更討厭鏡頭、更不社會化地,「演著自己」。在他身上那份演員意識如此鮮明,固然發揮了私人生活的商品價值,但表演如此滲透生活、活成一種過大的戲劇,又其實是什麼樣子?

活著與投影、現實與夢,互相拉入的遞迴⋯⋯比例要怎麼換算?

而當看著山田孝之我才驚覺,原來有個莫名嚴厲的軸度「再製的表演—即興的真實」,將我推向相對於他的另一種扭曲。當不是需要被支持的重複言說(比如父母的嘮叨親友的訴苦埋怨)、不是機械性的工作、不是那種忘記或不忘記都沒差的閒聊,在日常場景表演著一套一套重複的話語,在我心中很輕易地超出重複帶來的精煉、易懂的溝通性需求。那成為一種檯面上/舞台上理念宣傳和角色刻鏤。當人愈來愈強化一套論述,也愈來愈成形固著自己,落定成一種角色、一套表演。不再尖銳檢視、不再延展、不再變化生長的狀態⋯⋯同一個場景反覆「演」練,會磨出一種晶格,即便可以堆疊組合成更大的加成,但再也不是那種野生、有機的血肉真實了。

扯動表情,眼神對上,聲帶振動,手勢比劃,從自己的巢穴走出,佔據他人眼前的風景⋯⋯言說那麼紮實從身體流出,與幽靈般在房間角落結網的文章打磨,原本全然不同。但反覆言說反過來的固化身體,會不會甚至比幽靈臆想的形體更稀薄、更容易碎成灰?織絲還有堅韌的閃光,極端凝塑會不會是一種太過純粹的碳化⋯⋯?

聽起來像是為自己不喜歡準備也不擅長講演找藉口。但原來我,曾如此假想一個跟我同步但不曾存在的觀眾,一對一也一比一地檢驗我的人生「不可重複」的律令,遠在被指責創傷之前,率先鎖住了可能的創傷範圍:絕不允許有攻擊這點以否定我真實的「戲碼」出現——而即興,不過是向另一邊扭曲的表演方法論,貫串了我自己的劇場與人生。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兩位主演,劇場也好人生也罷的平行剪接一波高潮後,我自己的劇場與人生也剪掠過其他,接著來到最近這個事件:在俄羅斯,集中好幾百人而之中大多數是素人,好幾年生活在四處放著攝影機的特定空間,表演特定生活方式以還原史達林時期的《DAU》電影計劃。

該怎麼介紹這個計劃?首先我想:某種帶有成功學色彩的精神病質者(psychopath)、能招攬政商藝術圈名流的主事者,打造了藝術界的共濟會,監管了自始就沒有夢想(沒有《雙層公寓》甜膩世故)的真人秀「蘇聯式公寓」,灰暗又可怕地天真,如費力打造出廢棄遊樂園⋯⋯。

影片陸續上平台,出現在你我面前。我過於激憤地向你舉出可見或不透明的可疑可議,但其實我更迷惘著,你或許也在乎的東西。

大概只有在這樣關著普通人的奇異密室、將之馴化為演員的牧場裡,才可窺見無限趨近1:1交換的演員人生與其電影模型。倫理面向固然是:一個演員入了戲,參與這個計劃的人開始和中途──甚至未來──可以知情同意到什麼程度?當表演愈走愈深,各自分化,導演好大喜功的理念宣傳,勢必和演員的自我刻鏤逐漸剝離。而惡魔式的交換,若留下惡魔之美都沒有的平庸,輾平了模型可能的立體、僵住了致幻機關運作導向的自動、扼殺了自本尊不斷裂殖下去的夢⋯⋯令我迷惘,看似好大的事,我們卻只剩那個永遠不知道的夢可以做了。

只剩窺淫,卡在「:」之間,緊盯交換下徒耗的熵、傷害的副產物,不讓傷口逕自癒合。迷惘的是,只剩這個方法的血氣,方留有一點點屬人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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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生活的臨界,被拆成兩塊落,一是實際活著的,一是投影。現實作為素材,轉換成投影。它們俱是獨立單位,切割開來,各自運作。


這個活著與投影的配組,持續複製。現實生活,及其第一筆投影,前者對後者進行比對和校準,直到投影實現。一旦自主運作,投影獲得了生命,成為現實的某個副本、備份。一旦現實超載地崩毀,將由副本接替。


沒有人會追問第一批實際活著的人事物,在投影套組被汰換後的若干歲月是什麼樣子。當一個城市可自主轉動,它就是實際活著的。」


——黃以曦《謎樣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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