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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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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與學所為何事:記我的啟蒙老師

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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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A 在教員室前,向我們簡單介紹了兩本名着:《唐吉訶德》和《百年孤寂》,叫我們自己選一本看。我最後選了《百年孤寂》,記憶猶新。現在回想起來,那次分享當然是慘不忍睹。以我當時的學養,根本不可能看得懂這本名着。但我想,老師A的目的也不是要我們看懂什麼。他只是微微打開文化世界的大門,讓我們從單調無色的班房裡,感受一下那個廣闊世界裡的光彩。
“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by Samuel Castaño(圖片來源: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原文刊載於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文|豬文

  2019年的開學日,註定不平凡。年紀輕輕的他們,戴上口罩頭盔,叫喊口號。在這個連異性的手也不敢觸碰的年紀裡,他們竟然也要直視政治,對抗暴政。究竟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年?回想十多歲的我,就像半睡半醒,連眼前的雙手也看不清,還說什麼民主自由呢。

  在一顆顆幼嫩的自由心靈面前的,卻是無情的輾壓。當警察來到了校門前,有些老師校長竟然站在強權一邊,而不是保護自己的學生,並幫助他們在這血與淚交織的夏天「健康成長」。這些人還算是教者嗎?我實在不知道。

  有時候和朋友聊起中學生活,絕大部分的朋友都對中學裡的那些教師嗤之以鼻,甚至會罵其「教畜」。對我來說,老師最基本的責任是分享(或曰傳授)知識,並燃點學生的知識的熱情。而很可惜,香港很多老師都對知識毫無熱情,閒時最關心的,是教員室裡的是是非非,書也不會多看幾本。試問一個自己也不愛學習的人,又怎能使得其他人愛上學習呢?更可悲的是,在這教育制度下出來的人,後來又會成為這教育制度裡的老師,然後又會教出一堆對知識不感興趣的學生。最後,在這個教育制度裡,剩下的,只有一堆對知識沒有熱情的人在教書,和一堆對知識沒有熱情的人在上課。十分可悲。

  很慶幸,我中學的學習生活並沒有如此悲慘,更遇上了我人生裡的啟蒙老師。在這風雨飄搖的日子裡,寫寫這個啟蒙老師,聊以自慰。

兩年的課,改變了一生

  叫他老師 A 吧。初中時,他教我中文與中史科。可能礙於課程內容,對他的課沒有什麼深刻記憶,只覺得他是個樣子很兇的老師,一副隨時會罵人的樣子。大家都很怕他。當到了高中時,他就忽然變了另外一個人似的。他教了我兩年 A-Level 的中國文化科。不誇張地說,他這兩年的課,改變了我的人生。

  他的教學方法十分特別,很少照着課本直說,他的課基本上是他的個人表演。上他的課,你能感受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分享他的知識,而不僅僅是一部課本的閱讀或者解釋機器。他不教課本,那他教什麼呢?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因為他認為中化科是為了培學生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而一個有文化的人,不過兩件事:批判思考能力與文化涵養(即對人類文明有所認識)。

  老師 A 有幾個想法,大大改變了我的思考習慣。例如,他常說:「除非你韓愈,有口吃問題。世間沒有說不清的話,只有想不清的想法。你講不清楚,只是你還想不清楚。」自此,我慢慢培養了一種「思考潔癖」,總覺得我要更努力搞清楚我的想法,把話說得更清楚。又例如,他常說,我們每次對事情有意見時,都應該問自己三次「為什麼」。比方說,我認為「人人都應該關心政治」,我要先問第一次:「為什麼人人都應該關心政治?」然後我可能回答:「因為你不管政治,政治也會來管你。」接着我便要問第二次:「為什麼政治會來管我,我就應該關心政治?」然後我可能說:「因為如果我不關心的話,我的權利便可能受損。」最後我要問第三次:「為什麼我應該關心我的權利受不受損?」我或曰:「因為我們的生命是上帝賜予的,所以我們有責任關心我們自身過得好不好。」誠然,按着這種思考模式過活,十分累人。老師 A 也坦然說,當我們問了自己三次「為什麼」之後,大概也已把自己逼至牆角。這是十分難受的。但他也說,偉大的思想,往往就是在這痛苦的牆角裡產生。從老師 A 身上,我學會了什麼是批判、什麼是思考,甚至在那兩年高考生涯裡,慢慢將之內化成為我自己的思考習慣,受益至今。

課本記載的知識,只是少之又少

  除了思考之外,老師 A 也是一個學識淵博的人,大大擴闊了我對知識、人生和世界的想像。中學生活的世界是很狹窄的,逃不出那小小的班房,那小小的學校。身邊的同學雖然性格、家庭背景各異,但都大同小異。班房裡的那四十個人,最關心的都是讀書考試。當大家生活的重心都一樣的時候,展現出來的生命形態又能有多不同呢?回望中學生活,我總覺得很單調,沒有什麼色彩。學校就像條跑道,身邊的同學是在和你比賽跑步的選手,跑手又能有多強烈的個人風格呢?跑手與跑手之間,又能有多大差異呢?想想足球員的個人風格吧,你就能知道跑手有多「乏味」。在這樣狹小的天地裡,你根本不能想像跑道以外的世界:原來這個世界還有足球員、哲學家、商人。

  我們對知識的想像也一樣。在中學的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學問、尋求知識。我以為,這回事業和我們在中學做的一樣:一切都有既定答案,把他背下、考試時再寫出來。就像我現在很難向我父母解釋我讀博士究竟是一回怎樣的事一樣,當我說我要考試(其實是論文答辯)時,我猜我父母也是以為我要考一些類似會考之類的試。我父母和中學的我缺乏的,是對知識和世界的想像,我們並不知道,原來眼前課本記載的知識只是少之又少,這個世界尚有很多很多還沒有答案的問題,有待我們去發問、去思考。而做學問,其實就是向着這是未知與未定進發。

  老師 A 的課,教曉了我知識的美、世界之大、以及生命的各種可能。在平常的課堂裡,他總會講述很多很多有趣的東西,他會從卡拉揚(着名指揮家)聊到胡蘭成(著名作家,張愛玲第一任丈夫),由大型強子對撞機聊到印度哲學。在中六升中七的那個暑假,他會叫每個人暑假看一本書或者研究一個課題,回來跟大家分享。他會建議一些人看有關馬鈴薯歷史的書,也會叫理科生研究一下印度的數學文化,是如何理解「零」這個概念。而我自己,則和另一位同學被選了出來,向中六中七兩級同學,談閱讀一本文學名着的得著。我還記得那時候我知道自己被選上了,樂了半天。那天老師 A 在教員室前,向我們簡單介紹了兩本名着:《唐吉訶德》和《百年孤寂》,叫我們自己選一本看。我最後選了《百年孤寂》,記憶猶新。

  現在回想起來,那次分享當然是慘不忍睹。以我當時的學養,根本不可能看得懂這本名着。但我想,老師A的目的也不是要我們看懂什麼。他只是微微打開文化世界的大門,讓我們從單調無色的班房裡,感受一下那個廣闊世界裡的光彩。

  後來,我發現老師 A 也是中大哲學系畢業的。然後,我就踏上了這條不歸路。到了現在我自己成為老師之後,我也一直老師 A 作為我的榜樣。

  老師 A,感謝你。是你讓我離開了晦暗不明的學校,看到了真正廣闊無邊、充滿色彩的宇宙。不知道如今芸芸學子,還有機會感受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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