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公主有個媽,她媽就是烏蘇拉──金鎖記與人魚紀
迪士尼的公主們有個共同特色,不是沒有爸,就是沒有媽,有時還父母雙亡──沒有爸很少見,但十個公主九個沒有媽,還有一個父母雙亡或找不到爸媽。在較早期的迪士尼卡通中,更多公主是有爸無媽,而多半迫害她的都是年老女性,巫婆。
人魚公主這個故事非常美,美得令人毛骨悚然。為了追求愛情,自願放棄聲音的人魚少女,最後仍然輸在了聲音,得不到所愛之人,還化作一片海上的泡沫。
在這個故事裡可以看到某種女性的愛情原型:一直默默付出不見得會得到對方的心。
當然,現代女性也能保有自己的聲音,若一昧的失去聲音,迎合對方,這時代雖不會化作泡泡,記憶也無處可藏。讓人想起仍是恨不得捏死自己算數。
遇到某些事,當我看到某些女性直接要另一個女性閉嘴,或希望對方溫良恭儉讓時,我都會想起人魚公主。讀了幾本書後,我的想像裡又出現了李維菁與張愛玲。
李維菁的《人魚紀》以人魚公主為象徵,生出雙足的人魚公主夏天開始學國標舞,沒有失去她的聲音,作品裡沒有巫婆這個角色,這個角色直接由母親擔任。人魚少女的聲音仍是硬生生被閹割,閹割在母親的教示及有意無意的阻攔裡。
《人魚紀》有個片段,讀之驚恐:在夏天上大學後,夏天母親寫了一封信給夏天:『……身為母親,不計前嫌,為了我的未來著想,已經安排好醫生為我進行處女膜重建手術。』而當時的夏天卻甚麼經驗也沒有。懷疑女兒貞潔的母親,並不少見,至少在《易經》裡面的露對琵琶,也選擇了女兒最無防備的洗澡時間,衝進浴室大喇喇的檢查女兒是否已有失身的跡象。
在童話故事裡,母親通常一分為二,好母親是仙子,壞母親是巫婆,平凡母親常常一出現就死去,因為母親死去,女兒必須獨力摸索自己成為女性之路。在小說裡,所有的母親都是同一個人,而公主也可能裙子下藏著邪惡,一翻身就不認人。
同樣曾為少女,同樣曾是花樣,得不到愛情卻有行動力與聲音的,可能就成為了《金鎖記》裡的七巧。在時間洗磨之後,七巧從麻油店的姑娘,成為用金枷鎖劈死幾個人的婆婆。而被她折磨劈死的,不是無血緣的他人,而是自己的兒子女兒。
但七巧也曾經有過想望,也曾經柔軟,也曾想過愛情的可能。當時禮教環境的迫害沒有少了她,綁上小腳,在朦朧模糊裡成為一個殘廢人的妻。
只是當她可以作主時,她耍得比前人更狠。
嫁給二爺至少還是自己首肯,她卻見不得女兒長安幸福。當長安長到一個程度,在當時已經不時興綁腳時,她綁上女兒的腳,興頭過了,女兒的腳卻不能回到原樣了。扭曲女兒的心性的七巧,沒有看到長安在她調教下,也失去了婚姻的可能。
在父權社會裡,父親是隱形的,隱身在幕後,幾乎無聲。但衝出來負責維護女性身體貞節秩序的是母親,母親必須作得比父親更狠更徹底,才能彰顯其好女人的地位。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因此母親作為一個女人必須掌握女兒的貞操──尤其《易經》當中的露,本身情人未曾斷過,卻要檢查未成年女兒的處子之身──貞潔在此一體兩面,女兒本身是祭品,而母親作為將女兒推上祭台的劊子手角色,卻曾經也是上過祭台的祭品。
雖然很多人提醒過迪士尼的卡通是閹割過的童話,但也可以在影視中看到有父無母的公主們,雖然抵抗父親,卻也依戀父親,但對付起後母,那可是──哇喔。當中佼佼者當屬《魔髮奇緣》Tangled的拉潘佐兒Rapunzel,雖然養母歌蒂韓婆婆偷了她的生命力,但拉潘佐兒面對這位撫養她長大的母親,卻是讓她的分身小變色龍拉起東西,絆倒歌蒂韓,導致養母墜樓……
記得之前看《魔法奇緣》時,感覺迪士尼公主們描寫各有其失敗之處,但拉潘佐兒堪稱有男人沒老媽的代表,而且歌蒂韓婆婆對她感覺得到複雜的情感,就這樣一把殺了,只能說在迪士尼卡通裡,巫婆必須死,就算她有養育之恩,也還是得死。而迪士尼公主面對母親,永遠心狠手辣,沒有結盟的一日。
但所有的公主裙子底下都藏著一個巫婆。我以前曾這樣想,但現在這個時代,連梅莉史翠普過了四十歲都只能拿到巫婆角色的邀約時,我忍不住會想,除了必須意識到厭女傳統的恐怖,若那些母親能說出她們經過的時代、理解的事物與對性的焦慮,更願意與女兒溝通一點,是不是有彼此理解的可能?
否則人魚公主的媽,還是親媽,永遠得是烏蘇拉。拉潘佐兒面對養母歌蒂韓,也會讓自己的小分身去拉起線來絆倒她。
而纏過的腳就算放,也還是扭曲變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