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者唯一必要的操守就是真实
近五年来,我写作最大的变化就是从风花雪月、天马行空转为了书写现实。这使得我常常不快乐,想回到虚构的世界里。然而书写是精神领域的直接体现,心里关切什么,写作就指向哪里。一个人如果在写作里撒谎,文气便会虚弱无力,再精巧的文字也无法掩盖那种苍白。即使是虚构的故事,里面亦存在着关于作者相信或经历的某种真实。如果写作者有什么必须遵守的规则,我想那就是“真”。
这些天我的心情低落,有一部分是因为美国的疫情看起来离结束遥遥无期,令人绝望,国内的疫情更是出现反复,让我担心起亲友。另一部分则是由于政治抑郁:是在疫情下加剧的国家间的指责与敌意;是缪可馨作业本上的“正能量”,遗体火化时学校无一人出现或道歉;新发地突然休市令一些商家损失百万;微博上说自己所在的小区被封锁,目前买菜困难,燃气即将用尽、无法网上购买求助的博主被网友质疑“造谣”;不少网友看官媒贴出的照片里,医护人员在30多度的夏日高强度测试,躺在地上休息,纷纷呼吁不要再宣传“致敬”,而是改善医护人员的待遇,接着就被另一些网友骂“带节奏”;而我自己亲自经历和见证过的痛苦,也被旁人轻飘飘贴上“造谣”二字。
什么时候起,只要普通公民的言论和官方宣布的不一样,就成了“造谣”和“带节奏”,并且这两点就可以成为举报的理由?在一个新闻事件发生后,人们必然会经过只知道少量信息-产生疑问和猜测-进一步了解事件细节的过程,来自民间的疑问恰恰是推动信息披露和透明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且对信息和发言权的垄断进行制衡。更何况,个体的经历可能因各种身份、职位和地区而天壤地别,为什么看了跟自己想法不一样的叙述,第一反应不是“我需要了解更多信息”,而是“这个人一定在说谎”呢?
“造谣”和“带节奏”这样的词组,直接对发言者用诛心术扣上恶意的帽子,污名化合理表达,也扼杀了讨论和改进的空间。对个体言论应该多一些宽容和体谅,而对政府的要求则应苛刻,因为二者言行承担的责任、拥有的力量不成比例地差异悬殊。可悲的是,这种话术越来越占据上风,成为打压与自己异见者的有效工具。举报者总能成功,并不是因为他们占理,而是因为他们与权力站在一起。他们背靠着守卫森严的高墙,得意地问手无寸铁的鸡蛋,你怕不是心虚,所以才不敢过来吧?借来的权力哪怕不属于自己,也能带来短暂虚幻的力量感,让一些鸡蛋忘记自己的脆弱。
这些年,对政府的某项举措提出质疑已经成为了需要讨伐的行为。质疑者要么是内心充满负能量、只会抱怨不做实事的键盘侠;要不然,他们就是敌对势力,居心险恶,时刻想要推翻国家。可是强大的国家为什么害怕普通人提出的问题,文化自信的土地为什么要担心与主流不同的言论,到底是谁在抹黑国家呢?
在北京传出新增案例的那天,我跟朋友说,看到新闻后我的心一直跳得很快,觉得喘不过气。后来那位封锁小区的网友更新信息,说有好心的超市老板穿着防护服上门送菜。照片里穿着薄薄一层防护服的女老板,口罩上双眼含笑,衣服背后写着:“我是湖北人!我为北京加油!感恩湖北疫情中全国人民,今天该是我们报恩的时刻。”另一份报道中,新发地突然毫无提前通知地关闭,导致很多半夜进菜的商户损失惨重。其中一位商户毛女士希望有个说法:“当初武汉疫情爆发后把我们招回来,不让涨价。我们就赔钱卖,保证供应。”
这两条消息一起看,格外让人心酸,使我想起很多被亏欠的、得不到答案的人们。同时,我意识到,虽然我不愿承认自己作为见证者的痛苦,觉得自己没有哀痛的“资格”,但创伤和愤怒一直都在。
睡前,一位朋友突然发来微信,说这些天看我的朋友圈,觉得我一定在经受着一些折磨吧。她的话像温柔的夜风无声拂去一粒沙,让我顿时平静许多。在这动荡、充满不确定性和无力感的一年里,作为一个书写者和行动者,又有什么是可以紧紧握在手里的呢?不过是记录我所见和所感的真实,帮助那些我可以帮助的人,珍惜被看见和懂得的这些许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