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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 · 人生 · 陳慧》閱讀四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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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作者|陳慧(作家)

一、飯桌

最早的自主閱讀在飯桌上展開;說展開,不是意象,是具體描述。

我來自舊的世界。舊的意思,就是軟體仍未更新的概念。舊世界比較安靜,下午被媽媽迫著睡午覺,很多時候卻是睡不著,這時候用心聽會聽到鄰居的收音機。時代曲的聲音比較嘹亮,令人著迷的卻是廣播劇。在舊世界裡,故事是重要的娛樂。

舊世界每逢吃飯,會先拿出報紙,展開舖墊在桌面上。飯前負責將報紙舖桌,是我最樂意做的家務事。小孩很無奈,凡事都是大人說了算,但還是有這樣的小事情可以讓我作主;我能決定吃飯時,副刊就平展在我眼前。副刊欄目很多,看著看著,爸媽的碎碎念就沒有那麼煩人了。

有些字我不會,不過前文後理推敲一下就能明白大概的意思。所以別擔心小孩看不懂,問題是他要不要看。看久了,也有喜歡不喜歡。最津津有味的,是連載小說;都在說故事,人的離合與愛恨,最後能不能團聚?吃飯就知道了。當然也有豉椒蒸排骨壓住在追看的小說上的時候,耐性很重要,安靜一點,等待大家吃完飯,我來當收拾飯桌的乖寶寶。一點點的菜汁漬不會影響內容的。

追讀報紙上的連載小說,要等報紙上桌我才能看,有時候就是會發生劇情接不下去的事情。那一天的副刊被爸爸拿來舖在地上接他剪的腳甲,或,媽媽拿去擦玻璃窗。真是,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年紀很小就知道。上一回明明是偉業跟玉蓮說你要等我,今天才扒了一口飯卻發現偉業要印喜帖,喜帖上新娘的名字竟是美美。

晴天霹靂。可以怎麼辦?現在的說法就是腦補,卻是我最早發現想像力非常重要的時刻。再來就是聯想和推敲。碎片般的劇情縫綴起來,安然朝向大結局。也有遇過報紙上桌的日期順序錯置,自行腦補跳接之後,重新出現了之前的章節,果然又跟自己想像的是相近的,皆大歡喜。大概這就是我最早領會的創作的快樂。

又過了一、兩年,大概是10歲吧,爸媽終於准許我看副刊。他們那時候說得最多的就是,為什麼長大了就不再幫忙做家事?從前都會佈置飯桌和收拾……。我當然不會解釋,否則他們很快會發現我都把買補充教材的錢拿去買小說,就讓他們以為我的叛逆期提早到來好了。

二、圖書館

升中一的時候,陰差陽錯,爸爸替我選了一所距離我家有一個多小時車程的學校。於此我初識孤獨。同學們大都住在學校附近,他們很快就彼此混熟,跟我同班的,竟不太認得出我來。比較能讓人記住我的事情,就是三天兩頭會有好心人把我的東西送來學校,說是遺落在公車上。他們不明白我為何總是丟三落四,我解釋,我睡著了。他們更不明白的是,為何我總是睡眠不足。就是這樣,我成了怪女孩。

中一上學期我一直吵著要轉校,爸爸沒理我。過沒多久我安靜下來,爸爸以為是他的威嚴使然,其實是怪女孩找到了藏身之所。

遠離市區的中學佔地甚廣,走進一樓大堂,旁邊就是50坪的圖書館。不止一次發生圖書館管理員晚上鎖門,將躲在角落睡覺的學生困住的事情。這裡真是躲藏的好地方,難怪有人說天使都在圖書館。

然後又多了一椿事情讓我的同學記住我,就是更換借書證的紀錄。世界的軟體仍未更新,大家還是在用紙本借書證,一張借書證大概可以借30本書,上學期才過了一半不到,我的借書證已蓋滿日期印,圖書館要發我一張新的。同學們不相信,認為我做假。他們忘記我每天有3個小時在公車上。於是,我配了眼鏡,同時沒再在公車上遺落東西。圖書館治好了我的渴睡症。

仍是追看故事,從史蒂文生到魯益師到芥川龍之介到卡繆,囫圇吞棗。同學們嫌圖書館氛圍黯沉,我卻覺得明亮開揚。每打開一本書,就似是打開了一扇窗,讓我得以窺探世界的壯闊奇異。每次的「開窗」,都似是一場不會終結的冒險,過程中讓我了解,小說不止於故事。其中的層次與意義,讓我每次看完一本小說,把書閤上,彷彿已經不再是那個還沒看這本書的人。

孤獨的日子看小說,就是這樣,我熬過了青春期。

三、天氣

每逢夏至之後,我鎮日昏沉。我並不喜歡陽光與海灘,躲在室內,風扇和空調都有氣無力,久而久之,人就萎蘼。烈日當空的午後總要重讀《異鄉人》,儀式一樣,好像提醒自己別熱過頭就亂殺人,其實只為再唸一遍莫梭最後的心聲,「我欣然接受這世界溫柔的冷漠」。寧神安魂。出門也只是為了去書店,然後又抱回家一堆書,然而每本翻幾頁就放下。小說無辜,我莫名就在酷暑中失卻熱情。

然後遇上這一本,內文第一頁是族譜,留意到上校一共有17名私生子,哇,很八點檔耶。小說甫開始就說上校在面對死亡時,回想起父親帶他見識冰塊……「那個世界是如此嶄新,許多東西都還沒命名」,我隱約感到這小說和我過去讀的很不一樣。我不知道是死亡還是冰塊的緣故,暑氣熏蒸中,我一頁一頁翻下去,停不下來,緊隨波恩地亞家族遊走在酷熱潮溼的拉丁美洲。小說中有連綿的雨,現實中,1984年也是降雨量最多的一個夏天。上校的皮膚長出柔軟的苔蘚,我則做了大水泛濫的長夢;我住的天台加蓋房子,浮在水中,成了方舟。

後來讀到更多「魔幻寫實」的作品,卻無一本能取代《百年孤寂》在我心中的地位。那是生平第一次體驗到「在這樣的天氣,看這樣的一本書,剛好」的幸福感。

四、瘟疫

從前以為瘟疫只會出現在小說中。

2000年前後,每次來台北都會去逛南京東路三段某巷弄中的誠品書店。那是一幢三層高的雅致小樓,其中一層全都是推理小說,讓我樂而忘返。我就是在這裡買下卜洛克的《行過死蔭之地》。當時仍未看過卜洛克,會買下來是因為唐諾的導讀。好書太多,時間太少,《行過死蔭之地》來到我家裡就被置放在書架上,兩年來沒碰過。然後就是2003年,「沙士」來了。這「沙士」是什麼?當時只覺可怕極了,原來瘟疫是「非虛構」。

恐懼新鮮且無以名狀,我連書店都不敢去,可見真的受驚了。佇立家中書架前偽裝在書店裡打書釘,合該被這樣的書名吸引,《走過死蔭之地》。我沉迷於馬修.史卡德如何將一袋被燒成灰燼的碎屍塊、還原為毒梟美麗少妻的過程。然後從系列的第一本《父之罪》開始,我緊隨這位私探的步伐,大概看到第5本,沙士告一段落。謝謝馬修。

從前以為革命只會出現在小說中。

2019年夏天,香港發生了反送中運動,香港人的怒火從仲夏燒到隆冬。其時我已移居台北,每晚看香港街頭的直播,通宵達旦,日間仍是上山教學,在台灣學生面前,維持正常運作。日與夜的支點,是泰絲.格里森的「法醫莫拉系列」,「……一邊拿起園藝剪來剪斷肋骨,取出三角形盾狀的胸骨,就像一個人打開櫥櫃門,露出裡頭放置的物品。」如此怪異,如此嗜血,連結了我的日與夜,革命與日常。

當乖異的殺人與屍體呈示方法也無法令我再感驚駭,我麻木了嗎?這是如何發生的?我的腦垂體受到不知名的感染了嗎?我忽然明白,這是一場靈魂的瘟疫。就像一種感召,我重讀《瘟疫》。小說中的瘟疫來到尾聲,李厄醫師的朋友與妻子亦相繼死去,在這「前面的痛苦已經結束,後面的遺忘尚未開始」的時刻,醫師決定撰寫瘟疫記事,「為的是不當那些沉默分子之一,以便為這些受瘟疫侵襲的人作見證,至少能為他們所遭受的不公與暴力留下一點紀念。」最後卡繆通過李厄醫師告訴我們,「他知道這篇記事並非記錄最後的勝利,而是作為見證。」作鹽作光作見證。謝謝卡繆。

革命尚未成功;繼續見證,繼續閱讀。●(原文於 2022-12-15 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作者簡介:陳慧

香港作家及電影編劇。其小說作品《拾香紀》獲得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1997年—1998年度的小說組獎項。已出版多本小說及短篇作品,其作品多以香港本土作為背景。書寫香港男女的感情生活作為其作品的明顯風格。2006-2018任職香港演藝學院電影電視學院編劇高級講師,現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學系客座副教授。

CC BY-NC-ND 2.0 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