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春光|第20章:平靜的絕望
婉甜終於走出關了她六天的房間時,秀成正坐在電視機前面。這幾天來他一聲不吭,也沒有哭,只常常不安又入神地盯著窗外看,如果窗帘被拉上了,他就盯著窗帘。他坐在一組芥末綠的長沙發中間,身上穿著雪莉為他買的乳酪黃純棉罩衫,同色的褲子,腳上穿著白襪,外套擱在一邊。雪莉在房中打扮,稍後她會帶他出門吃晚餐──他想吃什麼都行,她不喝酒的時候大多對他很好──飯後雪莉會先送他回家,再去上班。
雪莉住的這間小公寓在四樓,兩個房間,比她之前住的地方大一點。秀成現在睡的地方本來是她的更衣間,她把衣服清出來,靠牆擺了一張單人床,還為他買了書桌和檯燈。她覺得孩子總是要讀書的。然而這個房間的光線不好,不管什麼時候進來都得開燈。秀成很安靜,從住進來到現在,只說過一句話:「我要大便。」那時候雪莉正在幫他挑衣服,為了解決他的需要,沒有帶過孩子的雪莉一陣忙亂,慌過了以後,不知怎麼的,倒有一種禍福與共的奇妙的感覺。
起初,雪莉做了一些她覺得一個媽媽應該會做的事情,像東西買回來總不能擱著不用一樣,孩子也是。她努力試著做一個好媽媽。然而她的工作日夜顛倒,不省人事的時候居多,也就常常忘了她有一個孩子。她的情緒起伏很大,尤其喝醉的時候會無端自殘,胡言亂語,摔東西,有一次把秀成趕出去──好在她醉了分不清楚哪門是哪門,只把他關在她的房間──事後她什麼都不記得了,也不覺得秀成跟著她有什麼委屈。
秀成懂事後很少哭,即便雪莉醉後揮著皮帶跳舞,不小心抽了他幾鞭他也沒哭。只有一次,她情緒失控拿刀子割自己的手掌,秀成躲在餐桌底下看著,靜靜流了一臉的淚。雪莉有時帶陌生男子回家,秀成就把自己關在房裡,看雪莉送他的唯一的一本書:天方夜譚。
幾個月後,雪莉請一個地方上有頭臉的「朋友」幫忙,讓秀成正式成為她的養子,秀成這才又開始上學讀書。他在附近的小學讀四年級,除了第一天是雪莉帶他去上課之外,接下來都是他自己走路上下學。大部分時候,雪莉給他錢來替代母愛。秀成愈來愈安靜,經常整天不吭一聲,在家除了讀書做功課,就是捧著天方夜譚,連電視他都很少看。沒事的時候,他會主動幫雪莉打掃家裡,自己煮開水,望著窗子外面發呆。雪莉不知道他在學校有沒有朋友,也不管他的功課。她沒有時間注意到秀成的孤獨,也不覺得這個年紀的孩子懂得什麼叫寂寞。
只有一次,她清醒的望著秀成靜靜做自己的事,一種奇怪的感覺忽然跑進她的思維,她覺得她好像不是在養孩子,而像是養了一隻不愛說話的寵物。這突兀的想法讓她悲哀的笑了一笑,然而一轉身也就忘了。也許是酒精讓她的血液變冷,讓她的知覺變遲鈍,沒有更好的解釋了。
婉甜再見到秀成,已經是半年以後的事了。這段期間,她在四姨的酒店裡賣力工作,連四姨不讓她碰的粗活她都搶著做,刻意讓自己看起來篷頭垢面、笨拙而不起眼。月娥不是看不出來婉甜心裡在想什麼,她完全瞭解,只是不急著打草驚蛇。然而她到底沒有看出婉甜已經不是完璧,這是她在風塵中打滾多年頭一次看走眼。可後來的發展倒也沒有令她失望,反而比她原先的打算還教人滿意。
酒店裡陪酒陪舞的小姐大多把婉甜當下人使喚,她每天給她們遞茶送水,幫她們清理嘔吐物,跑腿買東西,甚至侍候她們如廁;她逆來順受,從不抱怨或叫苦。常常有廚房或外場泊車的男員工對她毛手毛腳,或幾個看她不順眼的小姐不時找她麻煩或捉弄她,四姨就算看見了也都當作沒看見,只有在婉甜被欺負得太厲害的時候,她才會出面,以不著痕跡的方式化解她的危機。
除了四姨,婉甜在酒店裡幾乎沒有人關心她,說幾乎,是因為還有一個人對她的態度稍稍不同,那便是金桃。
結識金桃,不能算是偶然,但也不能說它不是意外。
有一次,婉甜剛好空下來躲在茶水間休息,才剛鬆懈下來,忽然看到黑暗中有人擦亮火柴點菸,婉甜嚇了一跳站起來,這時卻聽見那人以輕而慵懶又略帶沙啞的嗓子說:「又不會生吃了妳,怕什麼?」
婉甜像被下了咒,一時動彈不得。
「妳幾歲了?有沒有十五?」
婉甜略點了點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走又遲疑,不走又害怕。那人在臉前吐煙幕,揚起尖削的下巴,一張白膩的瓜子臉,似醒非醒的眼睛正冷冷看著她。婉甜認得那雙眼睛,它們有時朦朦朧朧像作夢,有時又水靈靈望著人痴笑,有時如霜似雪,有時又暴烈如火。她叫金桃,是酒店的紅牌,同事間對她的風評很差,常聽別的小姐在背後議論她,說她高傲、卑鄙、冷血、下賤、搶客人不擇手段。
酒店小姐表面和平相處,私底下卻競爭得很厲害。她們的生活說複雜其實很簡單,多數時候不是陪酒、睡覺,就是看雜誌或低俗小說。吃喝玩樂當然常有,但只有在不花自己的錢的時候才叫天經地義,花了自己的錢就是自暴自棄。無聊的時候,看小說成了她們其中一些人固定的消遣。那些虛構的故事對她們很有吸引力,因為遙不可即,然而多少補償了一點匡正不回的人生,還稍微彌補了愛情的寂寞和心靈的空虛。習慣以身體換取金錢、麻木感官快樂的人,很多時候也會瞧不起同行的女人;她們就經常如此。金桃不比其他人聰明,但是她卻比她們冷靜,在厭恨環境弄人的同時還保有她冷漠的同情。
婉甜很少直接接觸金桃,偶爾四姨叫她給金桃送東西,金桃雖然冷淡,總不忘謝謝她,這是其他人從不會說的。
「還習慣麼?」金桃瞇著眼睛吐煙,像在對空氣說話。
「嘸,還可以。」
金桃咯咯笑了兩聲,彷彿婉甜說了個笑話,笑聲方落,隨即陷入沉思。婉甜低著臉,拿眼偷偷瞄她,想走,又不敢。
「妳是逃不掉的,沒有人逃得掉。」
婉甜以為她看透了自己一閃即逝的想法,不由得心驚,可接著她就明白了金桃話裡的含義。婉甜也經常有這種感覺,不單指逃出這裡,逃出酒店,還抱括逃出她的人生。突如其來的絕望有時會意外地帶來平靜──異常的宿命性的平靜,好像隨波逐流的花瓣,不需要目的。
「妳叫婉甜是吧?」金桃忽然轉過臉來用力的看她一眼,只一眼,又別過臉去抽菸,拿菸的手纖細修長,幾乎和她吐出來的煙一樣蒼白,筍尖似的指甲微微勾勒出一個美妙的手勢。這一次她把煙吸得很深再吐出來,然後用一種飄渺的聲音說:「講起來,我們的遭遇倒是有點相似,妳現在做的每一件事,我以前也都做過……」
「啊──」婉甜倒吸一口氣,因為太震驚而說不出話來。
「現在妳知道妳未來的下場了,至少還不壞。」她乜眼一笑,然後捻熄香菸,挺起身子,撥了撥烏濃鬈曲的長髮,拉平開衩極高的亮銀色旗袍,高雅的走了出去,只留下高跟鞋響亮的「磕磕」聲,和一陣混合菸味的淡淡香風。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婉甜偶然在茶水間巧遇金桃,有點像多年不見顯得生疏的朋友,有一搭沒一搭聊著互相的事。慢慢的,婉甜從金桃破碎的陳述中拼湊出一個故事。雖然金桃不時反覆無常地更動一些細節,但還是無損它的真實性。
金桃剛滿十四歲就被送到酒店來。雖然貧窮並沒有掩蓋她過人的美貌,可美貌也成了斷送她一生的其中一個原因。好賭的父親把金桃賣給酒店,卻騙她說送她去學唱歌。記得那是個炎夏的午後,來家裡帶她的女人假稱是她父親的一個遠房表姊,金桃的父親拿了錢,釘在賭桌上不回來了,臥病在床的母親勉強接待她,教金桃和弟妹們喊她四姨。打扮得花枝招展、滿室生香的四姨看來很慈藹,她和母親在房裡細碎地說話,沒多久,母親喚金桃進房。四姨把金桃拉過來細細看了手足臉蛋,眉開眼笑地直讚她貌美。
「噯呀,妳這女兒真漂亮。放心把她交給我,我會好好帶她,不用多久,一定紅。」
金桃侷促地立在四姨跟前,滿臉通紅。母親招手叫她,四姨抓著金桃的肩膀,讓她捱近床沿。她伸手給母親握著,安靜聽著母親說:「阿桃,為著弟弟妹妹要讀書,還有妳阿爸的債務,阿母實在是不得已。妳隨四姨去學唱歌,行行出狀元,只要肯努力,不學壞,總有出頭的一天。阿母這病是不會好了,弟弟妹妹以後就靠妳,妳要原諒阿母……」母親哀哀流下淚來,金桃跪著為她拭淚,自己的眼淚卻滴在母親的手背上。
那時,金桃滿心以為四姨會帶她去學唱歌,當歌星。誰知道金桃卻給帶進了酒店,沒見過世面的她,以為酒店裏鶯鶯燕燕的陪酒小姐都是往後的明日之星,卻奇怪她們怎麼整夜只陪男人喝酒跳舞。其實金桃再笨也看得出來這不是個學唱歌的地方,但是她寧可欺騙自己,也不願意相信阿爸會把她送到這種地方來。她三番兩次鼓起勇氣想問四姨,什麼時候才可以開始學唱歌呢,可一碰上四姨的眼睛,再多的話也都嚥回肚子裡去。
金桃初進酒店做了許多沉默的抵抗,四姨念她年紀尚小,只給她做一些打雜清潔的工作,不時好聲好氣的安撫她,再慢慢伺機找個多金的客人為她開苞。四姨後來也坦白對她說:「沒辦法,我是花錢買妳來賺的,像妳這樣放不開,怎麼做生意?有客人肯破費幫妳開苞,我當然沒法拒絕;女孩子開了苞以後才會變女人,不用再矜持那一小片珍貴無比卻只能使用一次的處女膜──它可害苦了無數的女人,一輩子的犧牲奮鬥沒有人看見,光環都在那一刻,過了,什麼都沒有,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取悅男人。」
她還說:「女人嘛,交出了身體也就交出了心──只不過,這心是交出來給自己的,不是交給男人;記得,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當然,心都已經死了,交給誰又有什麼分別?金桃淡淡的、無感的這麼想。
四姨倒是沒有虐待過金桃,給她吃飽睡暖,稍微粗重一點的工作也不讓她做。漸漸的,金桃終於認清了殘酷的事實:學唱歌是絕對沒有希望了,四姨也不可能讓她永遠在酒店當下女,唯一的一條出路就是等著跟那些酒家女一樣,夜夜打扮得妖嬈嫵媚,喝酒喝得天昏地暗,陪舞陪得暗暗揉腳筋,還得柔聲細氣地送往迎來。每當她一想到自己會變成那樣,就忍不住害怕得全身打顫。她渴望離開這裡,可她知道阿爸收了四姨一大筆錢,如果她現在逃回去,阿母說什麼也還不出來,何況那筆錢一定是給阿爸賭掉了,現在家裡需要用錢,她在這裡雖然暫時沒有辦法攢錢回去,至少給家裡省下一筆開銷,想來想去,只好硬著頭皮撐下去。也許再過兩年,她年紀大些,四姨會幫她找一條別的出路。然而那些空洞的美夢和謊言灌注不滿絕望的心。四姨當初的承諾像一陣風。她有時會恨恨的想,承諾到底是為了給人遵守而存在,還是為了給人違背而存在的呢?她知道她很快就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