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森林邊境(上)

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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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森林在不斷長大。」他這樣跟我說的時候還瞠目著,像極了說什麼預言似的,森林本不就是不斷長大嗎?樹會長高,掉下來的樹果也會長出新的樹木,這不是再當然不過的事嗎?

在森林中,在森林中有石頭,有迷失的人,有羊群和黑影中的一雙眼睛。

「你在哪?」我問。

「在你後面。」他回應。

我不知道那聲音從哪來,但我只覺得安心。我繼續向漆黑處走去,看著正上方的光線若有似無地穿過樹冠的陰影,穿過樹葉間的縫隙,但地面依舊陰暗濕冷。

「你在哪?」我再度問。

「我在你後面。」他還在,在我後方五公尺處回應我。

Photo by Marek Szturc on Unsplash

我來找尋森林中被大家謠傳的,會說話的狼群。噢,我並沒有能力對狼群做什麼事,只希望遠遠地見證這件事情,至少見證有「狼」存在吧?我和整個村的孩子都沒看過,最多就是存在鄰居小孩們之間的口耳相傳,或大人描述中的兇狠野獸。狼?我只見過伯特叔公的牧羊犬,在村子與森林邊界的小山丘上對路過的陌生人吠叫,有時候他連我都吠。

那大概是我見過最接近狼的生物,但牧師是如此警告眾人,雖然在教堂的講台上不曾說過,但私下在森林邊的墓地見到他時,他總說:

「別靠近森林,狼群在暗處虎視眈眈。」他這樣說配上那低沉的語氣,自然地平添幾分可信,加上他是最近才從外地來的,見多識廣。

我們這個小村子什麼都沒有,也沒有什麼旅人路過,只有定期來此處收購羊毛的旅行商人,帶來一些商品跟我們交易,滿足日常所需而已。曾經有好幾年都沒有神的牧者願來這裡,聽那些旅遊商人私下聊天時說的:

「這座村子根本被神拋棄了!」

他懂什麼?我們村子難道是索多瑪?!


森林中的空氣凝滯,我呼出的氣息彷彿又隨著我前進而再度被吸進肺裡。我長吐一口氣,開口:

「你還在嗎?」

「當然,我還在。」同時伴隨樹葉摩擦的沙沙聲。

這座森林一直以來都是大人口中的禁地,但我們小孩可管不了這麼多,大多數的時候我們都拿這兒當作我們的「英雄試煉場地」,誰走進陰影處克服恐懼就可以贏得大夥的讚賞。

至於深處的洞窟?只有蘇去過。

我親眼看過,那種深綠色的鵝卵石,表面帶有一層隱約透著光的光澤。那顆小石頭躺在蘇的掌心,他沒特別說什麼,只說是在一個山洞裡面發現的,地面堆滿這種墨綠色的小石子。

此後他成了大家的領導者,畢竟從沒有人走到這麼深處還帶回戰利品的。在今天以前,我也只有走到陽光可以透進來的區域,站在邊緣可以一眼看清的那種。

孩子的勇氣和力量與走進森林的深度成正比。

想到如果我走出這座森林會有什麼樣的「英雄式歡迎」就覺得快活,我的嘴角被這個念頭帶起,為微笑的同時我問:「還在吧?」

「恩,當然。」我似乎聽見他不耐煩地用鼻孔噴氣。

沒關係,我不在乎,在這森林深處走著,似乎也沒有一開始時的那麼恐懼,陰影只是陰影,只是陽光與樹木一起製造出來的區域,僅僅只是如此。「恐懼只在你的心中。」我想起母親這樣對我說過,也想起村子裡一直謠傳的,這座森林的恐怖故事。

半年前我聽從母親的要求,拿食物去給住在森林邊緣的伯特叔公,幾乎不說話的他這樣跟我說:

「這座森林在不斷長大。」他這樣跟我說的時候還瞠目著,像極了說什麼預言似的,森林本不就是不斷長大嗎?樹會長高,掉下來的樹果也會長出新的樹木,這不是再當然不過的事嗎?叔公轉頭,透過小木屋的窗子看著森林,瞇著眼,說:

「這座森林會吃人。」

「怎麼說?」我接著問。然後伯特叔公就再也不說話了,自顧自地呢喃著,像是念著禱文。我把竹籃裡的起司和粗麥麵包,以及火腿連著裹布一起放在桌上,就帶著空籃子離去,關上門前我還瞥見叔公的側臉,他轉頭緊盯著森林,雙唇緊閉著,彷彿下一刻森林就會把它吞噬似的。這也印證了母親與村子裡的人的說法:「住在森林邊緣的伯特叔公已經發瘋了。」

伯特叔公總讓他的羊群穿過森林到後方的山丘吃草,自打他年輕時就這樣做,當時所有人都勸他別在靠近森林的地方蓋房子,但他卻說:「沒事!難不成這些樹會把你吃了不成?」,堅持要蓋在那裡,因為他覺得與其和其他牧羊人一樣繞過這座森林,不如穿過去,省事的多。

至於狼群,他更不怕,他說:「我有獵槍啊!」

恐懼是在心中沒錯,但大膽也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幾年母親總說伯特叔公的身體越來越糟,要我多去探望他,但每當我與叔公對視時,從他瞳孔深處透出的光彩似乎日漸減弱。我想比起身體,他的精神才真的有如風中殘燭。伯特叔公已經再也無法牧羊,甚至要他離開小屋都困難,於是越來越多的羊消失,直到所有羊隻都消失無蹤,彷彿被什麼吃掉似的,但叔公已經無法兼顧這些小細節,只是待在窗前,坐在木椅上,用發黃的棉布擦拭那把老獵槍,並喃喃地說:

「森林……森林……」

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村子裡的人都告誡著孩子千萬別接近森林的原因吧!伯特叔公就是個例。

我在森林裡一連走了幾個小時,四周景色卻毫無變化,在佈滿落葉的泥土小徑上行走,森林本應該是生命萌發之地,但這座森林卻彷彿是死亡的代名詞,沒有絲毫聲響、沒有鳥鳴或蟲影,簡單來說就是死寂一片,我甚至開始懷疑這片森林中真的有所謂「狼群」,又或是森林本身根本不存在,只是一塊由村民腦中的恐懼所幻化出來的恐怖形象,以森林的形式滲入真實世界,攫取我們的意識、控制我們的人生。

我的雙腳猛地一震,像是被樹根絆住似的,陡然失去重心的我往前一摔,沒有受傷卻累的動彈不得。我才發現我早已經氣喘吁吁,我大喊:

「欸!蘇!我真的不行了,休息一下吧!」

「再走十分鐘就到了,那個洞窟。」蘇從陰影處現身,我翻身坐下,看見此刻的他並沒有什麼疲態,黝黑的臉頰上甚至都沒有汗珠,我說:

「你可不可以就乾脆跟我一起走算了,就跟平常一樣就好了啊!」

我往後癱倒,橫躺在森林小徑中間,感覺耳朵與地板上的枯葉接觸,感覺到地上的落葉隨著我的身軀在森林中倒下而發出聲響,我盯著天空,或說「本該是天空的位置」,此刻只剩些微穿過樹葉間隙的細碎陽光,勉勉強強地在森林深處投下光影,讓我還可以看見,不至於在黑暗中迷失。即使只看見這一丁點的光線,我也漸漸鬆開緊繃的精神與肩膀。蘇湊過來,我看見他站在我的頭頂上方,一臉指責。即使是此刻,看見熟悉的面容,也讓我心中湧現暖意。

 「嘿!這是你的『普爾弗』,不是我的。我陪你過來已經是犯規了。」

他幾乎用對晚輩的語氣對我說教。我仰躺著,看著他的雙眼,說:

「就算這我的普爾弗好了,我也必將選擇你作為我的引導者。沒有什麼是讓孤身一人又毫無經驗的少年單獨面對挑戰更加殘忍的事情了,不是嗎?」我狡獪地笑著,用同樣的成年禮俗回應他。


蘇默然不語,我看見他脖子上的墨綠色石頭,還是跟印象中的一樣有著詭異的光澤,他用茶色細線把它緊緊裹住,並做成項鍊戴在身上,雖然只露出一些,但還是可以看見它在陰影下有著淡淡的微光。


昨天我對鄰居家的女孩說,我可以去森林深處拿顆跟蘇一樣的綠色石頭送給她,甚至抓隻故事中的「會說話的狼群」。話才說出口我就知道闖禍了,我根本不敢自己走進去森林深處,更何況還得帶回證據,先不論狼的問題,綠色石頭在哪我都不知道。

兩個小時後幾乎整村的孩子都知道這件事了。

我看見蘇在遠處的井邊打水,那多話的漂亮女孩走過去跟他說這件事情,他看向我,眉頭緊皺。

Photo by Gary Meulemans on Unsplash

蘇站在通往森林邊緣的路口等我,他知道我每天傍晚都會過來送吃的給伯特叔公,他對我點點頭,跟在我的身旁一起往山丘上的叔公家走去。他說:

「你真的要去?」

「當然!」我踢了顆石頭,把它踢向路邊的草堆去。

「為什麼?」

「不知道。」這是實話。

「你為什麼一定要去?」

「這有什麼好問的。」

蘇停下來,我轉頭面向他,看見他的黑色捲髮在微風中飄動著,橘色的夕陽在他背後西沈,琥珀色的眼珠子死死盯著我,露出悲傷的神情。

「幹嘛啊?」我問。

……他還是沈默著。看他不說話,我轉頭繼續往小屋走去。

「我帶你去。」蘇很小聲地說,幾乎是耳語。

「是嗎?」我立刻轉頭,露出鬆了一口氣的態度,這出賣了我的堅強。


我從伯特叔公的木屋出來,手提著空的籃子,牧羊犬依舊在屋子後頭的小土丘上對森林吠叫,蘇在門口等我,他跟著我一起緩步走回村子口。

「明天早上我會在森林裡面等你。」在路口要分開時蘇說,我問:

「等等,你怎麼找到我?」

「我自然可以找到你。」蘇對我淒慘地笑了笑,轉過身,雙手插口袋裡。

此刻,他信守承諾,跟我一起在森林裡。

作為我的引導者。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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