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法文課(一):農場小動物

2023年12月29日是我上一份工作的最後一天。我躲進暖呼呼，毛茸茸的年尾巴裡，舒舒服服地待了兩天，但很快就得把頭從尾巴裡面拔出來，迎向那個面目模糊的新年。人生的小火車在軌道上開了快四十年，終於可以按計畫撒一陣子野：跟樓上熱愛歐語的鄰居一起去上法語班，這是我曠野計畫的第一階段，但其實上到什麼程度，上到幾時，那時也完全沒有概念。都已經到曠野了，先走起來再說。

按法協的課程分級，我們從A1 Discovery(探索)階段開始。剛走進法協的教室，見著這群同學時，確實如初識一群蒙昧中的小動物，眼神充滿了試探。成人班的同學年齡參差不齊，從十八歲到四五十歲都有，女生居多，印象中只有兩個男生，八個女生，有三人是三十歲以下無工作經驗的學生，其餘都是30+，自由職業的，空窗期的，或是退休的。一群母語系統已經健全的成人，退回小獸的模式，面對全新的語音和語法，經歷一場新的農場改造。

發音規則是第一步，尤其是學過英文的，同樣的字母（組合）發音不同，既是方便之處，也是不方便之處。方便之處在於，會有一種法文程度不錯的錯覺。不方便之處在於，要把英文規則先隱藏起來（不是忘記喔）。我一直堅持想要學法文而不是日文，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懶，好不容易學會寫二十六個字母，除了漢語拼音和英文可用，當然要多加利用這個系統。事實證明，這個理由很荒謬，但我認為很多人因此入坑，造成終生學習法文的＂困擾＂。法文的發音裡最被人津津樂道的就是r這個字母，也就是所謂的小舌音，以前在學校的時候聽說法文系的同學都是用喉嚨盛水做震動發聲的方式練習，覺得那是那個都市傳說般的笑話。更多的人只是用準備吐痰的動作就發出來了，門檻並不高。但要準備時時吐痰，一開始並不是很自然的事情，還是要矯枉過正故意念大聲一點，恐怕全世界的人不知道你念的是法文一樣。如果r本身或與其他輔音結合在開頭或結尾(如prendre)通常就高枕無憂，啟動喉頭的小風扇一秒鐘，就可以按暫停，一塊蛋糕的事情；但如果r夾在中間，尤其又與其他輔音結合起來，再加濁輔音的組合(如agriculture)，就比較像是難度系數較高的唇喉體操動作了，小風扇要先啟動，暫停，再緊接著翻滾到嘴唇，銜接下一個節拍的展開，收攏，時常下杠了，卻站不穩，無法承接下一個詞，零分！

禮拜一到禮拜四的主訓獸師Suli是個台灣人，四五十歲，身材瘦小，一頭俐落的短髮，穿著無印良品風，看上去，倒比較像是中文或日文老師，但她從來不說中文，也不允許我們說，連英文都不鼓勵說，就是法文，法文！下課回答問題，她也是用法文，路上遇到，或是同學早到教室，跟她打招呼，她也都一律貫徹到底。支撐這個教學原則的，是她很擅長比手划腳的遊戲，可能跟她早年去法國學電影／戲劇有關：不管是具象的物體，還是抽象的情感，關係，都可以通過她的肢體語言展示到位。

在訓獸現場，隨著小獸的語言能力進步，Suli開始利用會話幫忙解鎖彼此心中最基本的那些問號，例如年齡，家鄉，愛好，婚否，同住家人有誰，住哪區，作為人類的前世是做什麼職業的，為何要學這門外語等。除了自我表述，Suli還訓練我們時刻聆聽他人的表述，以防突然被問其他人剛剛說了什麼，順便練習轉述中主語及搭配動詞的變化—這是法文學習中的第一大障礙，只考慮現在時態的情況下，每個動詞根據不同人稱都有六種變形，並且很多是不規則變形。更多的時態和表述方式，小獸可以暫時不去想。

回到人類的觀點看，這不是什麼特別嚴肅的教學場合，更像是一個興趣班，90%的同學也確實沒有升學或考試的壓力，再加上A1的內容比較基礎，例如，日常打招呼，數字，自我介紹，美食，問路，看病，度假等，如果不是Suli她堅持全法文教學以及明快的教學節奏，可能初學新語言的那個刺激感會少很多。

禮拜五或是意外狀況會視其他訓獸師的檔期而定，我們總共遇過三位其他訓獸師，據他們自己說都是早上起不來的類型，更接近我想像中對法國人的印象（假設學一門語言會沾染上該國人的習性），跟Suli中式晨型人的感覺算是很互補，對我們來說，仿佛是週五限定款飼料：一個台灣女生Juillia，穿著很隨性，愛敲黑板和糾正發音，她有時真的會起不來遲到一點點；一個台灣男生Thomas，感覺很融入法國人的生活，老戴一頂貝雷帽上班，騎腳踏車來去，擅長繪畫和演戲教學法；一個長居台灣，在北藝大教音樂的法國男生Alban，教學風格跟他藏在貝雷帽下的光頭一樣俐落清晰，又神秘莫測。期末的時候洽逢過年，他竟然在黑板上畫了一條龍出來，教我們說龍年新年快樂。

如前所說，各位訓獸師比手劃腳，演戲畫畫，無所不用其極，小獸們也跟著在泥水裡探索，偶爾會撿拾到很有趣的發現。印象深刻的是有關姻親家庭的表述很有意思，原來法國人對岳父，岳母，弟妹，姊夫之類的表述，就是在血親的稱呼基礎上，加＂beau/belle(美麗的或帥氣的)＂即可，例如，岳父，就是帥氣的爸爸；岳母，就是美麗的媽媽等。這跟英文加上＂in law(法律上的)＂表述相比，可真是人情味十足！

不管怎樣，探索階段，無知者無懼，泥水也好玩，泥水也可打泥巴仗。小獸在這個階段只有零星的工具，混在泥水中，視聽混淆，也無法雙腳直立，唯有連滾帶爬，互相塗抹，泥點子一身，不過就笑一下，亦不知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