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水手登上陌生的码头一样旅行 | 杂志专题
(本文是我为《GQ》杂志2023年7月刊特辑“旅行的必要性”撰写,刊登题目为《出发,像个水手登上陌生的码头》)
经过北京到伊宁30多个小时的火车,我接着坐在从霍尔果斯口岸开往哈萨克斯坦的大巴上,此时刚刚过完诺鲁孜节,大部分乘客是探亲边民和务工人员,一部分人讲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另一部分人则是口音各异的汉语,他们兴奋地谈论着边境生意与家庭琐事,热情地和我分享在哈萨克斯坦的生活常识。
这是我时隔三年重新出国旅行的第一站,与飞机旅行的安静和目的地间的地理隔离不同的是,陆路出境意味着一段漫长连续而热闹的旅途,而在中国前往中亚的这条路上,如此热闹的场景从2000多年前就开始了。在通过哈萨克斯坦海关的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走在一条亚欧大陆最古老而繁荣的商路上,曾经在这条路上旅行有太多的风险和困难,而现在人们最需要注意的问题仅仅是护照不要过期。
过去几年里我一直在探访亚欧大陆跨文化交流边界地带的历史遗迹与人文景观,自东向西走过了东北、内蒙古、河西走廊、新疆,再到国外包括土耳其、伊朗、乌兹别克斯坦等等。乌兹别克斯坦是我在疫情前的最后一站,而疫情结束后的第一站,我选择前往同为中亚国家但与中国直接接壤的哈萨克斯坦,从霍尔果斯口岸陆路出境到达阿拉木图,然后前往奇姆肯特、阿斯塔纳、卡拉干达、塞米伊等地,最后再经阿拉木图返回国内。
在以往的诸多游记中,哈萨克斯坦并不以旅行舒适著称,国土面积庞大、公共交通发展相对缓慢、英语普及率较低,对自由行游客是不小的考验,但是这也意味着哈萨克斯坦的旅游业还没有高度模式化,旅行者可能感觉不够便利,但又因此不会被一整套现代旅游生态完全包裹,人们需要深度了解这个国家的历史才能找到有意思的点,而这带来了更多自己主动解锁寻宝的乐趣。
今天的大众旅行方式已经把游客的风险降到最低,不仅仅是安全方面的问题,更主要的是对时间的精确分配管理、对住宿餐饮的评测“避雷”、对景点交通状况的提前预知,甚至对拍出最佳照片的位置都有详细的攻略,人们按照别人的路线以最便捷的交通前往商业运作成熟的景点,吃别人推荐的店铺里特定的几种食物,在别人指导的特定位置上拍出最相似的照片。
我需要有专属于自己的旅行方式,而不是把别人的旅途复制一遍。
特种兵旅游与远征军旅游
“有人读了《战争与和平》,只是把它当成一个简单的冒险故事;有人读着口香糖包装纸上的成分表,就解开了宇宙的秘密”,同样,有人旅行时面对千年古城遗迹,却只看到一片荒芜的土堆碎石,有人旅行时走在一条普通的街上,就好像亲身经历了几个大帝国的兴衰往事,而决定旅行体验很重要的因素,就来自我们的脑海。
在我踏上此次旅途的时候,互联网上正在流行“特种兵旅游”的概念,也就是旅行者在很短的时间内安排非常密集的行程,通过高强度的行走和牺牲休息时间去尽可能多的地方,拍照打卡展示是重要的旅游目的。相比之下我的方式更像是“远征军旅游”,节奏比较慢,详细了解旅途中的社会人文等状况,但对每个地方的具体目的地安排又相对随性,会花大量时间漫步、走访、观察、记录,同时沉浸于自己脑海中的联想与想象,让一趟旅行变得仿佛走过广阔的地理跨度与漫长的历史。
想要在旅行途中享受联想与想象带来的乐趣,一定要事先积累足够多的素材。在去一个地方旅行前,我会先了解这个地方的整体历史,当地的每个历史阶段对应着中国的什么时期,他们与我的故乡有怎样的互动交流;然后去了解当地不同历史阶段有哪些核心城市,这些城市的文化特征、族群构成是怎样的;最后到具体的每座城市出过哪些名人,发生过哪些历史事件,有哪些以此为背景的文艺作品,这些人物与事件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这个过程有点像在百科全书里蛙跳,从一个词条跳到另一个词条,最后连成一张网,“在脑海中的熟悉事物与眼前的陌生事物之间建立联系”,这会成为旅行中很重要的乐趣,你会发现每到一个地方,那些地名、建筑、雕塑甚至是残破的废墟或者一个小小的标识都在给你讲故事,这些故事并不来自导游或介绍牌上固定死板的讲解,而来自你脑海中丰富灵活的联想与想象。
当我坐在从阿拉木图到奇姆肯特的火车上时,我会想象这条路上曾经走过无数商旅,火车相错鸣笛就如同两支驼队偶遇问候,一路经过的很多车站曾经就是丝绸之路上商人们的绿洲旅馆,一个个地名解锁的历史故事串联起东西方不同时期的交流碰撞,让这趟闷热漫长的老旧火车旅行变得有趣了很多。
在哈萨克斯坦东北部的塞米伊,我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流放服役时住的房子,当他被放逐到来时,这座城还仅仅是只有几条街道的小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孤独中经历了一段颇为曲折的爱情与婚姻,同时整理了自己流放时期的作品,在离开后第二年出版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当我从他的故居走到额尔齐斯河边,想象这位伟大的文学家当年也走过相同的路到河中小岛的树林中,思考自己与俄罗斯民族的悲剧命运。
同样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纪念馆,你会发现门口的雕塑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介绍牌会告诉你另一个人叫乔坎·瓦里汗诺夫,但如果你之前做过更多功课,你会想到这个人是哈萨克斯坦最著名的历史学家与民族学家,他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鄂木斯克相识并成为朋友。而如果你之前去新疆喀什旅行时参观过俄国领事馆旧址,你就会知道正是这个人促成了领事馆的建立,在他写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里说到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第一任领事,而这个故事背后又是俄国与英国之间一段复杂的大博弈故事。
这就是旅行中的多元宇宙体验,历史资料、小说、电影、游戏都可以成为你的素材来源,通过积累、联想与想象,让一趟在别人看来短暂的旅行,对你来说却好像超越脚下的时间与空间经历了漫长而精彩的一生又一生。
像个水手登上陌生的码头一样
大部分游客做旅行攻略往往会在地图上标记一个个点,然后规划交通方式把这些点连起来形成路线。这样虽然行走效率会非常高,但显而易见的是容易让人对目的地的感知很跳跃,可能一天去过了很多孤立的景点,但脑海中无法把这些景点联系起来,像是一个个孤立的探店而对城市没有完整的印象。
当到达一个历史悠久文化景观多样的地方,我的城市徒步方式是先建立空间与时间的清晰概念,有的城市中不同城区对应着不同的历史朝代,有的则对应着不同的族群移民,这些可以通过历史读物、老地图和老照片了解。你可以按照时间线从老城区走到新城区,或者是从内城走到外城,也可以按照空间方位从原住民城区走到殖民或移民城区,这些往往对应着风格不同的建筑、街道景观、历史事件。
对于这样的城市徒步旅行中我有三个建议。
1.尽量减少接受过于具体落地的信息。过于具体和落地的信息会让人失去探索的乐趣,人们跟着手机导航前往确定的地点,在旅行之前就很清楚自己将会看到什么吃到什么。所以不要看互联网上的餐馆和店铺推荐,就像个水手登上陌生的码头一样随意闲逛,给自己制造脱离外部指引的机会,完全用自己的感官去判断吃什么喝什么买什么。
2.放慢节奏给自己更宽松的预期。现代的旅行方式确实带来了便利与舒适,而大量的攻略分享也手把手教人们如何实现最保险“不踩雷”的旅行,但这也让人们的预期变得很紧张,人们无法接受“意外”,甚至只是没有拍出和攻略里相同的照片就足以毁了一天的心情。而更轻松的方式是不要让旅行变成在任务列表上打钩,把预期定的宽泛而模糊一些,尤其不要太执着于拍照。
3.不要害怕自己像个游客。很多旅行者会希望自己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认为这样会获得更加深度的旅行体验,他们会刻意模仿当地人的生活方式,扎堆在当地人的小吃摊子等等。其实坦率地接受自己的游客身份也会是很有趣的体验,允许自己不喜欢当地奇怪味道的食物,允许自己的衣着打扮带着强烈的外来气质,乐于把自己故乡的偏好分享给当地人,事实上很多文化习俗与人文景观都是外来人留下的,你可以放纵自己写一本真实观察、主观想象、个人偏见结合的中世纪风格的游记,而不必要求自己像个新闻记者或是人类学家一样。
看一看年轻人们在街头玩什么
街头艺术常常代表着本地年轻人的生活状态与文化取向,涂鸦、表演、街头运动等等,对旅行者来说这是了解一座城市最直接也是最愉悦的方式。在阿拉木图夜晚最热闹的阿尔巴特大街上有很多街头艺术家,有的演奏民族乐器,有的在表演魔术和杂耍,也有被崇拜者包围的偶像歌手。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阿拉木图本地一个韩舞团的街头表演,成员们的面孔看起来大部分是中亚本地族裔,指导老师则是一个俄罗斯样貌明显的女人,他们的打扮又很有韩国潮流气息。不同族群文化并存下的当代流行乐趣,这正是阿拉木图这座城市年轻与多元化的表现。
有意思的是,在韩国当代潮流爆发式传播之前,上世纪80年代已经有一位朝鲜族流行巨星与哈萨克斯坦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他就是伟大的摇滚音乐人——维克多·崔。在阿拉木图有一座维克多·崔的铜像,站立在街头右手拿着一只打火机,就和他主演的电影《针》最后的场景一样。维克多·崔出生且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列宁格勒,去世在拉脱维亚,为什么阿拉木图会有他的铜像呢,这背后是一段充满悲情色彩的中亚朝鲜族的移民历史,如果你了解这段历史,将会对这位摇滚巨星的作品有更深度的理解。
维克多·崔所在的宣扬英雄、理想与解放的80年代已经过去,今天阿拉木图街头的韩国潮流音乐更指向了当下世界年轻人的诉求,对个体愉悦乐趣的享受,对跨文化创作表达的追求,将厚重的传统文化与前沿思潮相结合。阿拉木图没有给我一个中亚国家的感觉,现代都市气息与族群混合的面孔让我的判断非常模糊,也许这正是今天的哈萨克斯坦想要的,以年轻、多元、融合的形象摆脱人们的固有印象,那些街头的快乐指向一个开放而有希望的未来。
很多旅行作品都会告诉人们要保持对世界的好奇,而我更看重的是保持对自我的热爱,这个世界上的隐秘角落越来越少,你能到达的地方早已有无数人去过,他们早已尝试过无数的玩法,创作了无数的旅行文学与影像,而真正专属于你的旅行,恰恰来自你脑海中的奇妙幻想,你固执的审美喜好,以及你对自由享乐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