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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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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傳統的惋惜—— 談談白先勇的〈遊園驚夢〉

雷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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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深受現代主義文學影響,吸收西洋現代文學的寫作技巧,並融合了中國傳統文化,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台北人》的主題基調,就是有著沉重的今昔之別、年華老去的感慨;台北人都是從大陸遷徙來台的客人,對故鄉懷有一種衷戀。白先勇喜愛崑曲,對其保存及傳承亦不遺餘力。〈遊園驚夢〉便以崑曲藝人為題材,描寫了各種的今昔對比與文化鄉愁,都一一反映在結構形式和故事內容上。筆者就嘗試總結一些例子來討論:

1. 平行技巧   

平行技巧能夠帶出今昔人物與環境作對比,製造一個虛實難分的情境。〈遊園驚夢〉的故事通過平行技巧,構成兩條相輔而行的時間線,包括「今」— 宴會場面與「昔」— 錢夫人十年前回憶。錢夫人出場時只穿舊衣服,與其他衣裙明艷的客人作強烈對比,讓錢夫人想到「難道真的是料子舊了?這份杭綢還是從南京帶出來的呢?」,「料子舊」、「南京」等字,暗示了錢夫人代表昔日,就是今昔對比的開端。

作者筆鋒一轉,把十年前的宴會與「今日」的宴會一併描寫。今日的蔣碧月和十年前的月月紅在宴會上向錢夫人敬酒;今日的蔣碧月和程參謀,以及十年前月月紅和鄭參謀也有親匿行為,相似的情景就是平行技巧的表現。作者故意鋪陳出今昔呼應,令錢夫人走進今昔模糊不清的狀態。於是,錢夫人在今昔「喉嚨啞掉」的情節上,終於帶出她的回憶和壓抑已久的愁緒。十年前宴會裏,她只唱到「除問天」便「啞掉」,未能續唱《驚》。今日宴會裏,原該輪到她唱《驚》,但她又體驗到那份痛苦,她突然也不能唱了,說:「我的嗓子啞了。」她的嗓子似是被割啞,由於想起十年前妹妹與鄭參謀在台下親熱,觸景傷情。

2. 意識流

錢夫人的內心流動與現實的縱橫交錯,透過意識流不斷流動來表達。意識流的出現是徐太太唱《遊園》的時候,錢夫人因酒醉開始意識混亂。現實場景的宴會中響起了「皂羅袍」的曲調,這段警句引出錢夫人的處境—「付與斷井頹垣」,就是意識流的開端。而意識流的結束—當徐太太唱完《遊園》,蔣碧月提示「五阿姐,該是你『驚夢』的時候了。」

意識流表達了錢夫人情慾意識。她腦海閃過兩人騎馬的片段,具有情慾性。「騎馬」象徵性、交歡,「白樺樹」象徵裸露的人體。這些意象組合有她與鄭參謀性愛回憶的象徵意象。另外,她在這次意識流中呼喊著「我只活過一次」,她把那一次交歡當作真正的「活」,也暗示她享盡榮華富貴,卻有一次被愛與滿足。

 象徵意義作為線索,輔助讀者理解文本的情節,彌補了意識流和平行技巧所帶來的混亂。從「瞎子師娘」的存在及其說出「長錯了一根骨頭」的警告,象徵了錢夫人生命中一種不可抗禦的天命、天數。在人物名稱上,藍田玉是中國神話中最美最貴的玉石,而玉本來就代表一種高貴氣質或精神;桂枝香的象徵須要結合文中一句「一踏上露臺,一陣桂花的濃香便侵襲過來了」,「露」一字也指瞬間即逝。這預示了竇夫人的富貴榮華短暫,意味着她會成為第二個錢夫人。

3. 文本互涉

文本互涉把原本《牡丹亭》中〈遊園〉、〈驚夢〉應用到文本,深化文本主題。〈遊〉的原意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杜麗娘與錢夫人都是發情慾的夢,發出了同樣的愁緒。文中的崑曲繼承了《紅樓夢》的傳統,以戲點題,大部分崑曲的出現有推進深化主題的意義。例如,崑曲《洛神》和《貴妃醉酒》,當錢夫人與程參謀討論《洛》時,影射了錢夫人和鄭彥青私通之事,令錢夫人「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不過兩者的驚夢卻有所不同。杜麗娘的春夢代表真性情與情慾的覺醒。然而,杜麗娘最後能佳偶天成,錢夫人卻得不到愛情,最後孤獨寂寞。錢夫人的「驚夢」更多是驚覺作為女性,其人生是不可自主,非純粹杜麗娘式的情慾覺醒和挑戰。因此,崑曲〈遊園〉及〈驚夢〉與小說主題的命意有關。錢夫人與《牡》的關係密切,構成了她人生中兩個重要命運轉折點。第一,她與錢將軍的婚姻,不是出於愛情。第二,錢夫人從回憶驚醒過來也是一種「驚夢」,「驚夢」有錢夫人從「夢」中「驚」醒的含意,對自我悲劇命運的無奈。

文本互涉解釋抽象的情慾意識。錢夫人回憶中唱「山坡羊」,當中一句「俺的睡情誰見」,正是情慾的意思。錢夫人在〈遊〉一曲唱起時,就是暗示她回想起往日的片段與性慾含意有關。樂手吳聲豪更說「〈驚夢〉裡幽會最是露骨不過」,作者再加一句「杜麗娘快要入夢」,把杜麗娘的情慾賦予給錢夫人,暗示了錢夫人之後的夢境如〈驚夢〉般的情慾解放。

4. 文化鄉愁

除了「夢」的主題,「崑曲」深化主題,貫穿小說的重要意象。因而崑曲的象徵配以錢夫人的今昔感觸及往日悼念。就如余秋雨所說,白先勇的作品都充滿著文化鄉愁,有著對於中國的傳統文化的認同感。白先勇喜愛崑曲,一直對其保存及傳承不遺餘力,並自詡為「崑曲義工」。他認為崑曲是中國戲曲的精華,也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精華。在六十年代,崑曲也已經式微了,白先勇也慨嘆著崑曲的衰落。〈遊〉中透過崑曲去塑造錢夫人、竇夫人等的貴族形象,也透過錢夫人「啞掉」而不能把戲曲完整唱完,暗示中國傳統文化,戛然中斷。

白先勇對於一九四九年的歷史變動,以及台灣的文化失落感,深有體會。〈遊〉中一些從遷徙來台的角色如錢夫人、竇夫人、餘參軍等。他們既是政治上的遺民,也是傳統文化上的遺民。小說末句「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許多新的高樓大廈。」除了是錢夫人對於往日回憶的懷緬外,夢和現實帶來的落差,也突顯出懷舊鄉愁。作者更藉此抒發對「家」、「國」的鄉愁,以及對中華文化精神層面上的文化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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