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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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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视频,一种属于成年人的“儿童动画”

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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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仔细去分析过短视频里的人说话,就会发现许多人表现出来的说话状态根本就不像个大脑智力正常的人类。相信我,除非发酒疯或者刚刚学会摆弄自己的舌头,否则没有人会这样说话,但在21世纪的今天,一部手机镜头就可以让人进入类似的状态,俺都不得不感叹短视频真是一项伟大的世纪发明。

不知你是否有所注意,一个现象正日益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即儿童们也越来越喜欢看短视频了。

在21世纪初,还是诺基亚手机流行的年代,我向长辈索要手机是为了玩“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游戏,而在今天,许多孩子会熟练地打开抖音(Tiktok)和快手,刷起那些无穷无尽的短视频。

就在昨天,我亲眼见到一个大概五六岁的憨娃娃,看起来笨头笨脑,却能用那双远比手机要小的手掌,流畅地划动着屏幕,就如同我们当年用遥控器打开电视那样平常。

我这才想起来,这类场景已非初见,我早就见到过无数个对着短视频专注、傻笑乃至于大喊大叫的孩子,在高铁、饭馆、家庭客厅等各种各样的场合,旁若无人地沉浸在那些夸张而短促的影音快感里。

我的脑子里一时间出现了这样的场景:

十个孩子方块式地将我团团包围,并同时播放起抖音,我的四周传来过分煽情的音乐、恶心的罐头笑声、还有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咔咔”喊叫。而我蜷缩在世界末日的中心,徒劳地蒙住耳朵、瑟瑟发抖。

好家伙,只有阿川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当然,以上只是本人充满偏见的“有色眼镜”观察,我厌恶(当下流行的模板化)短视频,并且极度讨厌实体小孩。这个好时代把俩玩意儿拼在一块儿,我真是徒呼奈何呜呼哀哉。要了亲命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小心偏见带来的不理智,克制厌恶情绪附带的厌世感,要观察、要询问、要思考。

于是我追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小孩子为什么喜欢看短视频,它和孩子们喜爱的儿童动画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儿童为什么爱看动画片?

我并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教育专家,也不是经验丰富的育儿主夫,因此我对小孩的直观了解几乎只来自于零散的童年回忆,以及一点日常观察。但无关我的个人经验,有一件事实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大多数小孩都喜欢看儿童动画。

直觉告诉我,儿童动画与短视频存在许多相似特征,这或许是孩子们会像沉迷动画一样沉迷短视频的原因。

首先从儿童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受限于大脑认知水平的发展程度,孩子们并不能理解过于复杂的信息。尤其是学龄前儿童,更多地依靠感觉、知觉和表象认识世界,因此动画片作为一种简单直接、信息停留在表层的表现形式,自然容易被孩子们所理解。

可以看到,几乎所有的儿童动画片都会在情节、画面、人物等多个方面进行简化。在《喜羊羊与灰太狼》这部动画中,每个角色的名字就直接标明了他们的性格和形象,懒羊羊是懒鬼,美羊羊爱漂亮,沸羊羊则喜欢运动。从情节上来看也是简单易懂,灰太狼每一集都在想办法吃羊,而喜羊羊们每一集都要用各种方法打败灰太狼,最终的结局几乎无一例外以灰太狼被打败告终。

儿童动画的画面特点则以《小猪佩琪》最为鲜明,几何形状的身体部位,加上鲜明的蓝、红大色块,这是最容易被孩子们分辨并理解的颜色和形状区别,其余动画也或多或少在颜色和物体形状上保持着类似的简洁明了。

此外,声音也是儿童动画吸引孩子的一大特点。儿童动画的音乐往往节奏感异常丰富,整体风格轻松、幽默、娱乐,让人立刻感受到其中丰沛的情感,这一点在美国好莱坞动画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比如《猫和老鼠》,就会用各种鼓点、音调起伏的古典乐,配合上画面内的实景音效,甚至能够吸引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跟着节奏扭动身体。儿童动画内的人物配音显然也和我们通常说话不同,他们常常会用更加夸张,情感更加突出的语调,让你一听就知道这个人在高兴还是生气。简而言之,不论是音乐还是人物配音,都将“第一时间让你理解情感和意义”作为首要目标。

最后,周围环境的耳濡目染也是孩子喜欢动画的原因。首先是家长们乐于给孩子看动画片,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减少育儿的麻烦,同时还能够起到教育之作用。这使得儿童从小便习惯了动画片的色彩特点以及叙述特点,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反复的刺激也使得“看动画片”这一习惯得到了强化,使得儿童更加适应动画片,并喜欢动画片。

观察总结可知,几乎所有受欢迎的儿童动画,其本质特点就是情感直接、信息直接,最后对人脑的刺激过程也直接快捷高效。这和短视频所呈现出来的特点几乎一致,甚至比起短视频,儿童动画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短视频与“儿童动画”的相似性

表达方式和内容的直接,是短视频和“儿童动画”在根本上的相似之处。

首先,目前流行的绝大多数类型的短视频都从第1秒就开始放音乐,而且是情感特点十分鲜明的音乐,那些情感简直像水雷一样在你的脑子里炸开,就差按着你的头直接告诉你:你该开始哭了,你该开始笑了,你该开始激情澎湃了。

和这类音乐搭配的是过分夸张的人物语言。如果你仔细去分析过短视频里的人说话,就会发现许多人表现出来的说话状态根本就不像个大脑智力正常的人类。自信、亢奋、激昂、悲伤或是故作不羁,所有人类的刻板情感印象统统可以在几句话里轻易呈现,而无需任何过渡。相信我,除非发酒疯或者刚刚学会摆弄自己的舌头,否则没有人会这样说话,但在21世纪的今天,一部手机镜头就可以让人进入类似的状态,俺都不得不感叹短视频真是一项伟大的世纪发明。

在短视频的具体内容上,更是将“直接”这一特点发挥到了极致。抖音上流行一种10秒以内的短视频,几乎放弃了内容的复杂性,仅仅有几句土味情话的字幕在画面中呈现,类似于“如果你愿意回头,我就再来一次”这种,背景配上夕阳、傍晚、情侣靠坐之类的图片,竟然也能触动不少人的情感。这玩意可太厉害了,电视剧和小说要花无数情节去铺陈才能带来的“失落与伤感”,短视频用10秒不到的时间就可以达到了。它调动的是每个人心中自己的故事和矫情——唉,我当初要是能再来一次就好了。

同样的,那些故事小短片的模板也十分直接,其目的就在于让每一个人都能立即并“立刻触动感情”。比如去年很流行的那类“正道的光”视频,往往是一个有钱人在欺负弱势群体,这时主角出场,展现出自己更加有钱的身份和北京,让原来的有钱人瞠目结舌,最后主角帮助弱势群体度过难关,并对着有钱人数落一顿,大谈人生道理。此刻音乐响起: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爽啊,快乐啊,有钱的坏人终于受到惩罚啦,我也感同身受啊,再看一集吧。我看喜羊羊打败一次灰太狼要20分钟,等来等去才爽一次,而这条短视频30秒就能爽一下,太爽了,妈的。

从声音、画面、情节来看,短视频和儿童动画表面上还是有一定差别的,但从其“直接”这一本质特点来看,短视频和儿童动画却又是高度相似的。也难怪孩子们会像喜欢动画片一样,喜欢着各种各样的短视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如今批量生产的短视频就是成年人的“儿童动画”。

然而,其中的问题出现了,儿童动画那么“直接”,是为了适应儿童尚未发育完全的认知水平,可短视频的主要受众分明是已经发育完全的高中生或成人,为什么它也搞得这么直接?

一个成年人如果从早到晚沉迷于《小猪佩琪》,多少会让人觉得不大“正常”,可从情感和信息上看,成年人们每天热衷观看的短视频却并不比《小猪佩琪》要复杂多少,无非是孩子们更喜欢看喜羊羊打坏蛋,成年人喜欢看有钱人打有钱的坏蛋而已。都是一段刻板的、具象化的、易于理解的影音。

在此现状下,我们有充分的动机去怀疑,长期观看这种短视频,是否会让成年人的思维方式越来越向儿童看齐,是否会导致社会整体行为习惯的低龄化?


短视频作为一种道德宣讲

走进20世纪以来,现代的文学、电影都在追求“复杂”,尤其是人类情感的复杂性。作家、导演的使命是打破刻板的情感描写模式,去挖掘人类内心中幽深、不为人知、羞于表现的那部分东西。

但在今天,短视频却试图把一切都简单化,把过去那些刻板的情节和人物再度强化,并培养无数人去接受这样一种叙述模式,从中获得情感共鸣和爽快感,这是短视频强大传播力的秘诀。

就我的生活观察而言,我认为短视频借其传播规律驯化出了大量的重度爱好者,并且深入影响了他们的思维模式——他们对短视频中的某些叙述“信以为真”甚至“引以为生活规范”了。

“你看嘛,人家短视频里就是这么演的,女人就要……”

这是我在许多长辈口中听到过的,对短视频内容的复述模板。在此之前,这样的叙述模式通常是高中议论文中使用的,柏拉图说过什么,孔子说过什么,弗洛伊德又说过些什么,所以我们应该像他们说的这样去做。可见,在许多中老年人的心里,长期刷屏式播放的短视频几乎是一种堪比柏拉图的“权威”,是可以拿来引用并证明某个观点的材料。

这种类型的“引用论证”本身就是低龄的。因为孔子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以可见“女人真的很麻烦难搞”,这是初高中生才会相信并使用的低龄逻辑。与其说这是一段论证,不如说这是一段借助权威的道德宣讲。

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到“女人真的很麻烦很难搞”,中间还距离着一大段复杂的分析与证明,包括孔子为什么这样认为,与其时代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们的时代与孔子的时代是否有相似之处,是否能从这些相似之处中得出与孔子相同的结论,此外,孔子话语的“女子难养”究竟是对时代现状的总结,还是对女性本质的一项定论……

把孔子这段话涉及的细微问题分析清楚,才能叫作论证。但“道德宣讲”的逻辑则是:因为孔子说过,所以我们应当如此做。

这就是两者最大的不同。

我们可以发现,短视频“简单直接”的特性非常容易使其内容变成一种“道德宣讲”。价值单一且没有前因后果的人物、故事和观点,不停地向你灌输“男人应该怎么‘爱’女人”“女人应该怎么顾全丈夫的面子”“中国人多么应该爱国感恩”“一个人这辈子总需要一个孩子和一只宠物才算幸福”……

在夸张煽情的音乐和善恶分明的情节中,我们在感性上轻易就相信了这些宣讲,而鲜少需要理性分析的参与。

有关这一点,年轻人的恋爱观受其影响也很明显。各种各样的恋爱毒鸡汤被灌入短视频中,喂进了受众的大脑里。包括“爱情哪有搞钱重要”“女人要嫁这三种男人”“男人不再爱你的十个细节”“你若盛开,爱情自来”,诸如此类,都是现在流行的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

所有这些价值观看起来五花八门、百家争鸣,其本质都是将爱情庸俗化、无聊化、消费主义化,对短视频创作者来说,只有这样才能在30秒内把一个价值表达清楚,并吸引足够的眼球。

但爱情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古往今来那么多文学作品、学术分析,竭尽全力地去挖掘爱情的奥秘,可始终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如今,爱情却被轻易凝聚成了短视频里的几句“道德金句”,告诉你只要去学习、去遵从,就能得到一种“幸福”的爱情,修成正果。这不是扯淡吗?

所谓“低龄化”的一大特征,就是小孩子会不加思索地听从(某种)道德宣讲行事,而如今许多成年人在短视频中学会的,也正是这种小孩子惯常使用的思维方式。

这种思维方式流毒不浅,在如今的简中互联网里大行其道:你的所作所言违背了我接受的“道德宣讲”,那么你一定有问题,不是废物就是坏蛋。

我们如今看到的许多言论对立,并不是两方经过充分思考的人在互相论证说服对方,而是接受了不同“道德宣讲”的群体在互相谩骂,与其说那是辩论,不如说是一场又一场的“宗教道德战争”。


意识形态宣传对短视频的利用

当然,“道德宣讲”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但短视频的洗脑式传播无疑助长了宣讲的力量。同时,这份力量也正在被意识形态宣传所利用。

意识形态宣传机关可以通过两种方法,在短视频宣传的领域中立于不败之地,首先,是建立属于政府机关自己的海量视频帐号。

在21世纪的前十年,中国互联网上流行着一种“公共知识份子”倡导的氛围,追求自由和民主,将对政府的怀疑和质询被当作一种公民的正当权利。这种氛围的形成,和那十年间中国社交媒体的发展状况密切相关,知识分子们迅速涌入其中创建帐号,在博客、微博等平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那十年间,意识形态的宣传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节节败退的,一大原因就是政府还没搞懂互联网怎么玩。我还记得那时上学的政治题,会将某地方政府建立了微博帐号当作一件政绩,写进材料题的背景里,可见当时政府对于互联网发展的迟钝。它们根本应对不了互联网上普遍传播的“公民意识”。

但在2022年的今天,几乎每个政府机关都有自己的微博号了,甚至他们更加热衷于做短视频帐号,并充分利用短视频的短平快特征,在上面发布各类宣传信息,进行“道德宣讲”。

从宣讲的方法来看,它们更加诉诸于视频的直观感受,譬如让帅气警察和美女法官出镜来树立公检法部门的形象,以政府公务员唱歌跳舞的形式来改变公众对政府的刻板印象,并给每一则正面新闻视频配上动人煽情的音乐和解说,以增强观看者的爱国(党)情感。

但仅仅是主动迎合短视频的传播规律,还不能使意识形态宣传立于不败之地,这时就需要祭出另一神奇法宝:审查。

在许多人的认知里,审查只是把那些与意识形态相悖的视频封禁并剔除出去,是一项削弱对手的方法。但如果配合上“政府主动进入短视频领域”,那么审查的效果就远不止削弱对手,而且能够加强我方。

因为在政府海量宣传的情况下,那些“异见”且“反动”的视频被审查剔除后,就意味着观众所能看到的“道德宣讲”就基本都是所谓“正能量”视频了。同时,那些并无明显立场的视频创作者,也会为了通过审查而自我阉割,刻意将自身的创作内容往“正能量”上靠近,中立的创作者也自然被意识形态宣传所收编。

此外,审查的尺度变化还能够使意识形态的宣传超出固有领域(例如爱国),将触手伸进“泛公共文化”中。

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政府的养老金不够了,那么我就大肆封禁那些宣扬“不孝”价值观的视频,宣传传统的“孝道”文化,让你们这些独生子女自觉自愿承担起养老责任——而这本来是政府曾经承诺要担当的责任。

前面我们提到,短视频是一项“道德宣讲”功能很强的媒介形式,它可比路边贴的那些大字报有力量多了。短视频配上审查,那是可乐加美酒,足以让人一杯又一杯地喝下那些“正能量”饮料,成为听话的好公民。

在面对短视频时,成年公民的思维方式越来越像一个孩子,被视频中精心制作的诱导内容所左右,轻易接受了其中的“道德宣讲”。

而意识形态的宣传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借助审查法宝,占领短视频领域,使其再也不用面对一群“挑剔难缠”的成年公民大讲道理,只需要展示我的美、我的漂亮、我那为人民服务的拳拳之心,就可以博取“孩子公民们”的信任和呐喊。

一套行云流水之操作,使我不得不再次感叹,短视频真是一项伟大的世纪发明。

CC BY-NC-ND 2.0 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