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與小說之間——淺談《東邪西毒》與《射雕英雄傳》的主題差異
歐陽鋒由小說的反派配角,成為電影中的主角。他的人物形象、內心性格都大致相同,不過電影中他的形象更為複雜。電影中穿插了歐陽峰的內心獨白,主要以他的視角為敘述觀點。電影中歐陽峰的内心是自卑,但要強裝孤傲,極度自我保護。他抱以「想要不被人拒絕,就要先拒絕別人」的想法面對他的情人,卻招致他愛情上的失敗。這與小說的形象一脈相承,小說的人物—西毒也是孤獨,同樣是沒有伴侶、孑然一身。然而,小說並不多著墨於歐陽峰與嫂子的一段情。電影把他在小說中鮮有的一面呈現出來。這一段情恰恰解釋了他的狠毒背後,存在自卑、寂寞,令他的形象更為立體,也突破了小說中反面人物的刻板形象。小說中他是凶狠毒辣,而電影中他在凶狠毒辣背後,盡是孤獨怯懦的性格使然。兩者沒有矛盾,反而電影中悲傷的內容,恰恰解釋了歐陽峰如此「毒」的原因。
孤寂變成這電影的一個重要元素,也是歐陽峰的心理投射,凸顯了他情感自我封閉的性格特點。電影披著武俠的外衣,主題卻是愛情、時間,而當中大部分人都因為愛情,所以孤獨。王家衛電影的愛情總是因人的逃避、錯誤而失去了,是一種比較悲劇的愛情故事。例如,電影中深化了歐陽鋒與他嫂子的愛恨交纏,他的情人因與他鬥氣而變成了他的大嫂。導演把東邪、西毒等人以改編為愛情逃兵,原著小說中的「俠」被愛情、回憶等主題掩蓋了。在鏡頭下,王家衛利用光與影,如鳥籠及其影子的出現,象徵慕容燕、歐陽鋒等人無法跳出情感束縛。
場面調度上,主要場景是冷清、悶熱的沙漠,象徵著孤獨和絕望。相反,小說中的沙漠含有一種英雄感,就是郭靖、成吉思汗等大漠英雄。王家衛的電影常常有一些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人物,如盲劍客、洪七、黃藥師等,反映了在現實生活中人與人的疏離和漂泊。人物間的對話缺乏交流,以一種近乎自言自語、自我封閉的形式出現。如歐陽峰說「殺人很容易」的說辭、對村民推銷穿鞋的洪七,都是不把對方放於鏡頭內,人物的關係好像割裂,營造孤獨感,並表達了人物自我沉溺。
小說則充滿了民族歷史英雄的時代感,歷史人物和虛構人物的揉合,人物就活在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國、完顏洪烈、金國等真實歷史事件和背景下。故事的開端是南宋寧宗慶元五年,非常鮮明和強烈的歷史背景下,正是外族入侵、民不聊生的時代,出現了郭靖、全真七子、洪七公等保衛國土的英雄,具有濃厚的時代民族感。
電影的時間很模糊,其時代感被淡化,沒有明確年份、歷史背景的線索,只有歐陽峰用黃曆來說明時間。回憶在電影中非常重要,由於回憶與時間有關,其敍事手法以斷裂的時間片段、回憶組成了故事。回憶是過去的時間,沉淪於回憶,真實的時間也變得模糊。「醉生夢死」是一罎聲稱喝後可以忘記了許多事的酒,但歐陽峰喝後,發現「醉生夢死」不過是玩笑,忘記過去根本不可能。就如電影的英文名意指「時間的灰燼」,導演有意把時間比喻為燃燒的灰燼,把抽象的時間變得實體化。電影故事不強調真實歷史,因為人們腦海中遺憾的回憶更顯出他們活於過去,就如「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電影淡化了俠義精神和武俠小說的浪漫元素,反而深化了現實生活的真實感。電影拍下了劍客為五斗米折腰的現實問題,如盲劍客為了盤桓而殺馬賊、歐陽峰為了生活而做了殺人買賣,呈現了武者自尊心與現實生活的矛盾,就算武功和抱負再高,也要正視「武功高強也得吃飯」的窘困生活。小說中的人物通常是生活富足,不論東邪、西毒、北丐,他們分別是島主、莊主、幫主,其生活並不困苦,沒有電影的寫實感, 一貫是武俠小說的無憂無慮。這種改編有助突出人物生活的真實和唏噓,生活一貧如洗,即使是武功高強的高手一身武功亦無用武之地,建立了一種與傳統形象有別的武林高手,同時是對武功為上的武俠世界作出了反諷。
「俠」與「武」不再為電影的核心,人物非以俠的形象出現,更只似一個武夫而已。武俠小說中俠義的主題更是蕩然無存,導演不容許「俠」形象的人物加入,甚至在小說中是行俠仗義的洪七,都被弱化了俠義行為,他之所以幫助別人,只是他覺得痛快而做。電影中人物的性格缺陷、脆弱呈現出來,令人物更為人化和複雜。俠義忠孝、正邪善惡分明不再重要,違反了小說乃至武俠電影的傳統。電影中,歐陽峰決不會是個好人、仁義之士,他慫恿別人進行殺人買賣,但殺人的理由只是因為恨,單單數句對白已經建構了他的麻目不仁。由小說中反派變成故意活在沙漠,正是一種自我放逐的行徑。
人在真實生活不能避免宿命。洪七懷著樂觀態度離開沙漠,歐陽峰自困在沙漠內。洪七問他沙漠後面是甚麼,他回答「只不過是另一個沙漠」,但洪七就對沙漠的後面懷有無限盼望,並決定闖蕩江湖。電影中,洪七與妻子是唯一相對美滿的愛情。自我封閉和樂觀兩種性格的衝突,不同性格決定了不同命運的宿命,一個選擇孤身飄泊,另一個選擇攜妻闖蕩,結果兩人的命運愈走愈遠。另外,黃曆反映了人與自然環境關係,人由出生到老死,甚至是大自然、萬物的表現,歐陽峰依照黃曆的內容而行,加上他獨白中有一句是「我是孤星入命的人」,顯示他相信宿命,但同時都無力可改、無奈的宿命。
電影中第一幕出現了一句佛經—「旗未動、風也未動,是人的心自己在動」,電影就是說明流逝的時間不可追、自我沉淪的故事。表面上與小說中「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主題很不同,但同時都沒有矛盾,如歐陽峰的孤獨沉淪、人性化的宿命、生活問題,為小說作了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