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台灣同婚立法的那些路:《亞洲第一:尤美女和臺灣同婚法案的故事》新書發表會
文|謝達文(自由撰稿人)
在信義誠品六樓的演講廳,4個年輕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接受全場觀眾的掌聲。這4位年輕人目前從事不同的工作,但在2019年時,他們都是前立法委員尤美女辦公室的助理,參與同性婚姻合法化的關鍵戰役。
演講廳裡舉辦的活動是《亞洲第一:尤美女和臺灣同婚法案的故事》的新書發表會,該書由作家陳昭如執筆,記述尤美女參與同婚立法的歷程。新書發表會由呂欣潔擔任主持人,她曾是台灣重要同運團體「婚姻平權大平台」總召,現在擔任「國際立即行動」亞洲區主任。
發表會一開始,呂欣潔詢問尤美女,在同婚推動過程中什麼時候最辛苦,又是否曾經想要放棄。聽到這個問題,尤美女拿起麥克風立刻說:「最辛苦的其實是我的助理們。」她回憶起,那時辦公室每天都有民眾打來痛罵,助理們因此「每天一早進到辦公室就要接電話,開始被罵,一直到下班,而且都要輕聲細語,不能反彈回去。助理們只要聽到某個人聲音開始高昂,另一個人就會過去接手。」整個辦公室人員都要求自己必須心平氣和地跟抗議者溝通,不能展露出任何一絲脾氣。
這場發表會上,充滿了這類外人過去並不曉得的故事。這些故事不一定來自尤美女本人——現場她發言的時間其實並不多,主要是由政界和社運界的來賓輪流,談談他們在同婚通過前後的觀察。
而這些觀察,在在都是關於政治——關於政策如何推動,關於過程中人們如何化不可能為可能。很多人的印象中,政治可能是在密室裡的利益交換,或者是粗暴的撕裂與煽動,但在《亞洲第一》發表會現場,人們談及的政治卻既是真誠的理念追求,同時也是吃力的、耐心的苦工——比如要壓住脾氣,輕聲細語地講電話。
➤要下苦工,是因為「相信民主和人性」
為什麼面對反對者還是要輕聲講電話,要持續嘗試溝通呢?過去也曾擔任尤美女助理、現任彩虹平權大平台執行長的鄧筑媛,在政治和社運兩端都有經驗,她這樣解釋尤美女和她自己面對反對者時的信念:「柔軟並非放棄,而是相信民主和人性。」
她特別翻開書中第219和220頁舉例,說到尤美女直到公投之後、立法過程中「公投大於釋憲」等錯誤論調頻傳時,仍然堅信反同方並非惡意說謊,而是自有誠實的「堅信」,因此可以溝通。鄧筑媛說,面對反對者,尤美女仍「一直相信這些人」,相信種種的不理解終究「可以被穿越」。
面對反對者要有耐心,面對戰友當然更要認真。長期參與婦女新知基金會的台北大學法律學系副教授官曉薇也回憶,尤美女即使在擔任立委最忙碌的期間,都仍會出席每場婦女新知的例行會議,而各種政策相關的法律研討會也都能看到她在座位上勤作筆記。
官曉薇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有一次台大法律系放映一部冷門的紀錄片《溫柔的復仇》(Soft Vengeance),談的是南非大法官薩克思(Albie Sachs)參與轉型正義工程的故事,官曉薇應邀擔任映後與談人。那天現場觀眾不到10個人,但影片放完,燈一打開,官曉薇卻發現尤美女就坐在台下,而且已經拿出筆記本,準備聽她怎麼談轉型正義。
在真心誠意之外,政治這項苦工還需要時時實際彎下腰來做事。2019年立法前後,對同婚的質疑除了來自打電話到立委辦公室的基層民眾,也來自立法院民進黨黨團內部。在發表會現場,行政院政務委員羅秉成就說,當時即使在蘇貞昌院長力主之下,行政院正式推出《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草案,但院內估票仍非常悲觀,「那時怎麼算都只有30票」。
畢竟,當時民進黨內對於同婚有高度疑慮。書中也提到一個最知名的例子:在2018年年底選舉民進黨大敗之後,民進黨團總召柯建銘在會議中公開對力主同婚立法的尤美女嗆聲:「拜託尤美女你放了民進黨!」並當著時任行政院長賴清德和全體委員的面,對著尤美女撂下一句「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大家心裡都有底!」之後直接離席。在分享會現場,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的祕書長杜思誠更回憶,選舉慘敗之後,當時尤美女委在黨內很多人心中根本已經「黑掉了」。
但是,羅秉成說,在這樣的氛圍下,尤美女仍不放棄向黨團成員一個一個溝通,最後,在法案審議前一天,蘇貞昌再向黨團喊話「請大家明天勇敢地站在一起」,感動許多委員,才終於促成最後法案通過。最後,在關鍵的第四條表決時,68席民進黨委員中,僅1席反對,另12席缺席,共有54席投下贊成票,與原本悲觀的內部估票比較整整翻了一倍。
可想而知,這個艱苦的過程中不可能沒有情緒,熱線的杜斯誠對此印象相當深刻。在同婚法案一次又一次卡關的過程中,幾次組織的會議中都瀰漫著緊張、焦躁的氣氛。有一次,一位社運的夥伴情緒激動,質問尤美女為什麼不採用特定的作法,尤美女的脾氣也難得上來,回罵:「小姐你可不可以客氣一點?」大家都不知道要怎麼反應才好——立法過程中的苦工,需要付出的不只是時間、精力,對於尤美女和她的社運夥伴來說,都有許多情緒上、精神上的負荷,但是,他們仍一起撐過來了。
➤互信是如何累積起來的
「一起撐過來」這件事情並非理所當然。現任立法委員、同時也是社運研究者的范雲提到,台灣同婚立法的成功來自各方合作,而在國際上,「同運與婦運平等攜手合作,運動再與政治平等攜手合作,其實是非常罕見的。」她分析,這件事情在台灣之所以能夠發生,是奠基於各方長期合作的互信。
從這個角度來看,同婚通過不只是法案的故事,更是關於運動者如何彼此合作,並且與政界盟友互相支持,終於建立互信。范雲以她自己投身的老牌婦運團體婦女新知為例:新知早在2006年、范雲擔任董事長期間就已經開始推動多元成家,這既是因為關注女同志的權益,也是希望能藉此鬆動「僵化的婚姻體制」,檢討其中對女性的種種不利。除此之外,推動多元成家的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於2009年成立時,第一年的人事費用更也是由婦女新知支持。
婦運與同運一起合作之後,也在政界找到盟友。其實,尤美女進入立法院,正是由新知和其他團體公開推薦民進黨將她納入不分區名單。范雲回憶,當時這件事情對他們也並不容易,因為新知長期的策略和自我定位都是「跨黨派、等距的遊說」,過去只推薦過大法官、監察委員等超越黨派的職位,那是他們第一次直接爭取特定政黨支持。
而尤美女進入立法院之後也不負眾望,確實扮演了溝通與轉化的角色。政委羅秉成笑稱,他之前其實並不那麼關注同志相關議題。雖然主持人呂欣潔在介紹羅秉成上台時,大力稱讚他是同婚立法過程中重要的盟友,甚至形容他是「明燈」,「都給我們很明確的提示,而且承諾的都會做到」。
但羅秉成自承,他對同婚乃至其他性平議題的關注,最重要的契機也是尤美女進入立法院:「6年前的我是性平麻瓜,尤律師對我來說是朋友也是老師……我是被他們教育成民法派。」而正是因為尤美女這樣的老師,到了2019年,直到同婚法案送出行政院之前,羅秉成都仍曾爭取在法案名稱上直接標示「同性婚姻」的可能性。
➤同婚之後:那些突破和困難
回顧立法過程,台灣並未等到社會普遍接受之後才推動同婚,反而是同婚推動之後卻贏得了台灣社會的普遍接受。羅秉成引述行政院的民意調查指出:2018年公投之前,社會上對同婚的支持率只有37.4%,但到了2023年,支持率已經高達62.6%——「台灣社會的包容、同理是夠的」,在這樣的背景下,「前面沒有做完的,我們就一棒接一棒」,繼續想辦法法律對同志權益的保障更為完整。
但是,面對仍有爭議的同志問題,政治依然需要技巧,不能一廂情願。羅秉成透露,承認跨國同婚這項政策,在2022年下半年「已經好幾個月的醞釀」,但為了避免見光死,行政院團隊和社運夥伴如呂欣潔「大家都很忍,攏袂四界講」。最後,院方終於在小年夜前一天打電話給社運夥伴,告知「我們要出手了」,發出函釋,讓跨國同婚上路。
為了保密,就連立法院民進黨黨團幹事長、長年支持性平的鄭運鵬委員都一直被矇在鼓裡,當天得到消息才緊急致電羅秉成:「遮天大地大的代誌,哪會無甲我講?」羅秉成說,蘇貞昌前院長當時已經知道自己即將卸任,決意要在任內一定要完結這項任務,所以才親自擔起匯聚意見的任務,並規劃用這樣的方式閃電通關。
而這關的成功又影響了下一關。年後,鄭運鵬再度致電羅秉成,這次卻是主動提議:跨國同婚通過既然沒有在社會上引起太大風波,那是否意味著,同婚收養也可以不必太迂迴?原先的規劃是只先放寬繼親收養,但是否可以直接全面開放?於是,各方再度「密謀」,由鄭運鵬和已經準備好法案的范雲,兩人協同羅秉成一起去說服黨團總召柯建銘,才正式將同婚收養排上議程。
但立法委員范雲接著分享,「後同婚時代,也會有人說『我們已經對同志很好了吧』」,加上選票的壓力,「很多政治人物也都是說一套、做一套」。她舉例,明明先前在某報社舉辦的論壇上,4個黨團推派的立委代表都公開表示願意支持同婚收養,但當范雲領銜的法案得到黨團首肯,終於在司法及法制委員會黃世杰召委的協助下排進立法院議程之後,中國國民黨和台灣民眾黨的立委卻有許多「剛好通通都有事」不出席相關會議,幸好其他委員席次夠多,才讓會議仍有達到法定人數。
而法案出委員會之後,「密謀小組」又有考慮:為了避免記名表決造成部分區域立委太大壓力,他們認為最佳方案是透過黨團協商解決。依法,黨團協商結論於院會宣讀之後,只有當8位以上委員一起提出異議時,才會需要就有異議的部分表決。不料,進入協商程序後,「有些黨」雖然沒有表達反對,卻也都找不到人、遲遲不肯簽字。為此,高層將遊說的任務交給范雲,給了她一張名單,列出需要說服的委員,「我看到名單我真的嚇了一跳,很多『形象牌』居然還需要我去遊說!」
而果然,許多委員避不見面,也不肯回她電話。范雲說到這裡,語氣難掩憤慨,她說:有天有一位不肯出面支持法案的委員終於接起電話,卻反過來「臭罵我三、四十分鐘,說你為什麼找我?你為什麼找我?我當然支持,這都是外界在中傷我。」范雲也只好苦笑回答:「那就請你支持了。」幾經波折,本來不肯簽字的某黨團,在法定期限前的某一天卻突然致電范雲,表示同意法案通過,「辦公室大家一片驚惶,我至今仍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總之法案終於送交院會,並且三讀通過。
是這些政治的過程,才讓同婚以及後續的跨國同婚、同婚收養得以通過。但是,這些過程不是一場遊戲而已,對許多不同來賓而言,各有不同的、非常深刻的意義。對小說家陳雪而言,她永遠記得自己2009年決定與伴侶在海邊訂下婚約,但當民宿主人問起她們去做什麼,她不敢承認,只敢回答「我們去看海」。她說,同婚通過終於實現了許多同志從前不敢多想的渴望,女同志們終於不用再對愛人說「如果妳是男的我就跟妳結婚」。
而對支持同志運動的和碩集團董事長童子賢來說,他推動同婚的動機,是希望「能和全世界說,台灣是一個公平的社會,和幾十年前已經不一樣了」,也是希望能和自己的孩子說「在你父親這一代我們完成了這件事,我們問心無愧」。至於第三層意義,則是由台灣同志家庭權益促進會的祕書長黎璿萍提起——「最重要的是能夠保護孩子(…)在生病時兩個家長都能是家人,學校也不會只能聯繫一位家長」,同婚通過之後,才終於讓那些由同志伴侶養大的孩子獲得完整的保障。
這些孩子當中,有好幾位也來到當天活動現場。他們有的還在爸爸或媽媽懷裡,有的已經7歲、8歲,準備要上小學——這些孩子並不會記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自己的爸爸或媽媽居然都曾經無法結婚。尤美女說,立法過程中的辛苦「過了就忘了」,她最開心的時刻,恰恰就是看著這些孩子的時候。●(原文於2023-11-16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亞洲第一:尤美女和臺灣同婚法案的故事
作者:陳昭如
出版:春山出版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昭如
臺大人類學系畢業,曾任職首都報社、自立早報、超級電視臺等媒體,現為自由撰稿人。
著有《被遺忘的一九七九:臺灣油症事件三十年》《沉默: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幽黯國度:障礙者的愛與性》《沉默的島嶼:校園性侵事件簿》《無罪的罪人:迷霧中的校園女童性侵案》《被搶劫的人生:蘇炳坤從冤枉到無罪的三十年長路》《判決的艱難:兒童性侵的爭議與正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