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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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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水之王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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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于我的生活,我是我人生的王,我的话语即为权柄,落地就成秩序。

「月亮是值得看的,污渍也是值得看的。」

一个大半月前我回到上海,十天前,我才重获出门去买双拖鞋的力气。那天我坐在很小很小的,倘若是换了别的城市,一定不会被称作是公园的;但因为总有人坐在这歇脚、谈话、抽烟,总有孩子在这玩耍,而被我称作是公园的,一片角落,仰起头看了会近乎完满的月亮,试图辨认哪里是吴刚、哪里是伐、哪里是桂,又低头,看见像是糖味饮料打翻后,被脚印抹开再晒干的污渍,心里膝跳反射一样浮现出这句话。

初步查重以后,这句话应该是我原创。

然而我当时想说什么呢?我咂摸了很久。

今天我在重建生活秩序的疗愈之旅上又斩获重大一笔,我在一点多就起了床,有了中午。我在大大的太阳侧面抽烟,梳洗后出门,办了税,克扣我一千二百元整,我有所预料所以只是撇了撇嘴,我买了包小零食,喝一瓶能量饮料,强行把没有完全清醒的身体开机,在回家躺下和去咖啡馆看书之间左右摇摆着,最终怀念起喜欢的咖啡店,坐到了 Gregorius 的后院,它的中文名叫「航迹」。

其实我在大学时做过一个,东西?叫《航海日志》。按现在的说法,那也许勉强算一档播客,我每天录制一段语音,配上我当天喜欢的音乐,剪辑、合成,上传到当时我喜欢的内容平台。不过我也不敢称它为播客,因为当《翻转电台》这样的节目是播客的时候,我那随口录制的语音文件怎么能叫播客。

航海日志的意思是,我认为我的精神在一场巨大的探险中,大学的我比现在更加困惑、更加困苦、更加困顿,我成天成夜都在看影视、听音乐、读书,而我也深陷在身份认同的焦虑与恐惧里,深陷在和精神疾病的缠斗中,我这条船随时都可能沉没,那么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水手能做的就是,做航海日志,后来者看到,就不必重蹈覆辙。我像我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点击录制,说出时间,开始陈述今天「发生了什么」,这一天在我的精神之旅上有什么新转变或新发现。

我很久都没去找过我的航海日志了,一来,我的嗓音已经和当时截然不同,而我并不想面对那时的嗓音;二来,想到当时的我自己是多么可怜又局限的小家伙,想必讲不出太聪明的话,我就情愿它沉没下去。

但其实我现在的书写又与航海日志何其相似,也许我们始终都不会变成与自己不像的样子。也希望几年后的我自己不会再觉得现在的我自己是「多么可怜又局限的小家伙」。不!我希望几年后的我自己觉得现在的我自己是「多么可怜又局限的小家伙」,三十岁的莫来石,请务必觉得二十五岁的莫来石是个「多么可怜又局限的小家伙」,你要加油。

失而复得的航海日志啊,在这再度打捞起的思想的羊皮纸上,我首先要写下「个人秩序」这一章。

和28聊 Gregorius,她说她想喝上海咖啡和想吃中国饭,我说上海的咖啡确实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而最难喝的在韩国,她说别急,意思是等我去德国还有更难喝。

韩国的咖啡,大杯,多冰,寡淡,异常寡淡,寡淡到寡淡本身自成一味,悬挂着一丝淡淡的水腥。28说我喝到的难喝是因为我去的不是首尔,我心想我朋友去首尔也说是一个味,不过我回复说我去的是济州,28说不知道济州什么地位。我和28喜欢用中国的城市类比国外的一切地方,因为在这样的对标里,一座城市的文化意味就会迅速鲜活起来,宏观的、世界的秩序,才与个人的、体验的秩序连续起来。于是我思索片刻,自信地回复,「千岛湖」。

苦了说不清几个世代的穷乡僻壤,成为旅游城镇后,竟逐渐成为外来客们的桃花源,什么都不盛产的土壤,盖起了酒店、度假村和啤酒厂,有时髦的艺人和乐队在明媚的夏日前来表演,而本土的青年们开始学习异乡的语言,要么进啤酒厂,要么进酒店,剩下的一概被视作不能光耀祖宗,在各式各样的服务业小店拿游客出气。在这次对标前,我从未想过我的故乡会与我前往过的异乡遥遥耦合。

「你去千岛湖买咖啡。」28言下之意是当然难喝。

「……也对。怪不得?!怪不得一股老杭味儿?!」济州岛冰咖啡的寡淡,与新丰小吃千张粉丝汤的寡淡,这两种感官记忆在我的大脑皮层,互相伸出神经突触的手。

而我这时再回想起我作为游客,戴着墨镜,享受着公司福利,入住岛上最高的建筑,前台工作人员见到我露出紧张的神情时;想起和同伴讲着中文在商店选购纪念品,店员语气不善地要我们把样品放回原处时;在饭店和服务员说不必帮我们烤肉我们自己来,对方一声不吭却不肯让我们自己来时,一切都更好理解了,一切都能从更切身的、纤毫的精度上理解了。

「月亮是值得看的」,在这个时代我们随时都可以去搜索引擎翻阅城市的历史与地理,但仅是如此依然不足以让我们去理解某个地方,「污渍也是值得看的」,在那些宏观的秩序之下,在这巨大的引力的牵扯下,是细如蚁群的亿万次人的吐息、人的昼夜、人的生活,这些个人的秩序所留下的痕迹,才能让我们看见人作为人。

而我最近总在想,中国的小孩好像从没被教导过,你要去建立自己的秩序?好像从小到大我们都被默认这里有个巨大的秩序存在,我们都是那五千年前的生命体延续至今的一段分裂。但我想我们都同意,这不对。

我所说的个人秩序好像是个很集合的东西,它意味着你要建立你对身体的充分主权,你要建立你和感受的充分连接,你要明确你自己的社交边界,你也要了解自己的好恶,去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长远如所谓重大的人生决策,要赚钱吗,多少才够?在哪个地方生活?伴侣生活还是独自生活?单偶制还是多偶制还是更多元的关系?我爱哪些人以及我该如何爱ta们?……当下的决策如我应当几点起床,一日几餐,做点什么,几点睡觉。我想我在说「个人秩序」的时候,我在说这上面所指的一切,这也是我现阶段的人生课题,重建我的「个人秩序」。

写到这里,想到一件美事。在上海的几位朋友里有位诺诺不吃猪肉,她在聚餐时遇到第一次见的新人,只说一遍「我不吃猪肉」,不作多余解释。而我们从不过问缘由,也没有人背着诺诺打听她为什么不吃猪肉,但选餐厅和点菜的时候,没有人会忘记诺诺不吃猪肉,也不会有人对此小题大做,从未有人将此事扯出来喧哗一番,只是偶尔遇到具体猪制品她吃不吃时,我们会补充问她一句。这实在是让我觉得非常美妙,个人的秩序是可以被尊重的,诺诺在人群中建立自己的秩序的方式也让我感到美妙:我只陈述,我不用论据,也不用辩白,这是我的秩序。

实在是像一场加冕。我立于我的生活,我是我人生的王,我的话语即为权柄,落地就成秩序。

那么惠承了水体的教诲与恩泽的我,在今晚便加冕自己为一滴水之王。我可以融入也可以跳脱,可以游动也可以冻结,我可以折透过万千光线,也可以在夜色里消散,我凭借己身的张力聚成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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