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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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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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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的預感如陰影湧現,讓他愈來愈肯定自己已被惡運糾纏。

下午,已經過了三點半,黑雲如潮湧般布滿天空。他走在一條沉寂的巷子裡,遠方雷聲隆隆。「快下雨了,」他舉頭望了一眼天空,心裡想著的話不覺說了出口。這是一片高級住宅區,他因為來這裡找朋友而在其間迷了路,匆忙中又忘了把手機帶出門,所以只能憑著模糊的印象找下去。就在不久前,他曾經跟幾個朋友一起來過這裡,隱約記得大門的顏色是一種比草綠略沉一點的龜殼青。然而,附近住戶清一色的青銅大門,和他印象中的樣子相去甚遠。

他的朋友在這裡為有錢人家做事,曾經答應幫他找份像樣的工作,他也覺得說不定時來運轉了。他想起父母,心中不覺一陣血熱。貧窮和不幸把父親的脊樑壓垮,現在擔子都在他身上了。家裡有七張嘴,父病母殘,年幼的弟妹,還有一個幫不上忙的爺爺。好在有他——父親總是這麼說,好在有他。他想起離家時父親灰色的手硬而冰涼,他多麼希望溫暖那雙手,讓它們回復健康強韌的顏色。

這個社區的房子很氣派,都建成白色,門前冷清清的沒有人行走,靜肅的氣氛,彷彿與世隔絕。今天是週末,他心想,也許大家都出門度假去了。然而他就像走在迷宮中,被一股焦慮的氣流逼著走,愈想走出去,愈走不出去。然後,他在這排高牆深鎖的住宅中發現一扇虛掩的大門,那樣子彷彿隨時有人會從裡面走出來似的。他想問路,因而站在那裡等了一會兒,還微微向門裡探了探頭。

門後是一片幽暗的玄關,沒有內門,隱約有一塊高起的部分,連著一條狹長的地板走廊,上去之前要先脫鞋;他猜想那是通往客廳的穿堂,也許廊底還有個小小的衣帽間,寬敞、高大的客廳應該布置得美侖美奐。他不確定為什麼會有這種想像,然而這令他感到一陣卑怯的不安。

他後退一步,警覺到自己好像在偷窺別人的生活而感到羞慚。與此同時,當他縮身掉頭的瞬間,一條人影衝了出來,手裡握著像棍棒的東西。他吃了一驚,但身體沒有即刻反應,電光石火間,腦海中閃現兩個念頭,一是拔腿就跑,二是解釋清楚。這一遲疑,卻也看清來人是個小男孩,手中握著一把發光的玩具劍。

雷聲隆隆,微雨紛紛斜落下來。

「你是誰?」小男孩擺出抵禦外敵的架勢,氣勢凌厲地望著他。

「小朋友,」他蹲下來說,「我迷路了,你可以告訴我怎麼走出去大馬路嗎?」

「我們這裡沒有大馬路──」小男孩充滿敵意,凝視他的眼睛裡露出殺氣。

「你爸爸或媽媽在不在?」他已經打算放棄了,這一問只是緩兵之計。

「媽媽?」小男孩把高高舉起的劍收回,神情變得呆滯。

他想趁這時抽身,然而小男孩卻拉住他的手,淚水在眼眶中打旋,好像隨時會放聲大哭。他有點驚慌失措,被小男孩突然的舉動嚇到了,但是他勸自己保持冷靜。

「下雨了,你不回家躲雨嗎?」

他以為小男孩會放開他的手,然而沒有。雨勢雖然不大,但他們的頭髮都被細雨點溼了。他特別感到小男孩激烈而固執的雙手,緊緊扣住他的手腕,試圖拉他進門,力量異乎尋常地大,並且開始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

「不行,我該回家了,你也趕快進去吧──」他精神不安地抗拒著,因為小男孩的哭聲而愈形狼狽。

小男孩說什麼都不肯鬆手,他抿著頑固的嘴唇,兩隻陰鬱的眼睛彷如黑色的漩渦,要把人淹死在裡面。

天啊,誰來救救我,他無聲又怯懦地求救,心中的恐慌非言語能形容──其實他大可以用力甩脫男孩的手,但又覺得這樣好像自己做了什麼壞事急著逃走,不夠光明磊落。

與此同時,他聽見走廊地板的腳步聲,有人出來了。

「爸!爸!」小男孩冷不防朝來人哭喊,那拉扯的態勢就像他在擄人小孩。

「喂,你想幹什麼?」來人是位高壯的婦人,陰沉而兇惡。

「我,對不起,我只是——」他慌得手忙腳亂,結結巴巴。

婦人一手拉過小孩,一手像抓賊似的不讓他走。

「請聽我說,妳誤會了──」

然而她根本不聽解釋,高聲朝裡面大喊:「先生!先生!」

先生出來了,是個滿臉笑容的紳士。「怎麼了?」

「這個壞人想抓走寶寶,」婦人瞪著他,語氣冰冷。

「不是的,我只是經過問路。我迷路了,找不到出去的路,剛好他跑出來……」他指著小男孩,緊張得語無倫次。

滿臉笑容的紳士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們進來再說。

小孩的爸爸看來似乎明理多了,但他實在不想進去,然而婦人緊緊抓著他不放,掙扎顯得他心虛,推拒不了,只好隨他們進去了。

到了屋裡,地板走廊的盡頭果然有個衣帽間,客廳沒有他想像中堂皇,不過倒是收拾得簡潔雅致。他拘謹不安地東張西望,男主人請他坐,他遲疑了一下,慢慢坐下來,屁股沾著沙發,彷彿準備跳起來奪門而出。

男主人吩咐婦人倒茶,然而茶一直沒到。

他覺得四肢僵硬,眼睛發乾。男主人微笑望著他,親切的眼神裡有一種不難察覺的距離感,彷彿高高在上的法官,溫柔的臉部線條背後隱藏著漠然。

「你知道嗎?」男主人問。

「知道什麼?」他難以克制心中的驚慌,而且非常後悔沒有趁機逃走。不祥的預感如陰影湧現,讓他愈來愈肯定自己已被惡運糾纏。

「我兒子手裡那把劍是我的收藏品。」男主人說。

「我說過了,我只是問路,」激動的情緒使得他身體僵硬,「我完全沒有惡意,是你兒子他──」

「我瞭解我的兒子,他從來不會說謊。」男主人的口吻就像在幫自己催眠,望向他的眼睛是冰冷的。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我說謊?」

「這個只有你自己知道。」男主人微笑著說。

他又試圖解釋,但男主人只是定定望著他,微微皺起眉頭,好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又好像從他口中說出來的不是話,而是無意義的噪音。

這時,他聽見門鈴聲,婦人去應門。男主人站起來迎向外面,兩位警察走進來──顯然婦人不是去倒茶。他震驚地望著他們,背脊發涼。然而他轉念一想,覺得警察的出現也許對他的處境有利。他提醒自己,在警察還沒有問話之前,他必須表現出禮貌、冷靜的態度,衝動和驚慌只會加深他們的偏見。

男主人風度翩翩地上前與兩位警官握手,並說明情狀,優雅的口吻已為整件事情下了結論,就像判定了他的死刑。然後,寶寶被叫出來做簡單的問話。小男孩一看到警察就大哭起來,因為害怕而一口咬定他的罪行。

「寶寶,乖,別怕,你告訴我,這個人想對你做什麼?」警察乙摟著男孩的肩膀,輕聲問道。

「他搶我的玩具,」寶寶用哭啞的嗓子說,「我不給他,他就來抓我,想把我抓走……」

「那不過是個玩具,我拿它做什麼?」他忍不住插嘴。

「這玩具劍是我的收藏品,很有價值。」男主人首次露出慍怒的表情,輕蔑地瞅了他一眼。

「你叫什麼名字?」警察甲走到他面前,「有帶身分證件嗎?」

他把皮夾裡的身分證拿出來,緊急向這位看來還有點人情味的警察說:「我是來找朋友的,因為迷路,經過這裡,向這位小朋友問路……」

他這時才有機會把詳細情形說出來,雖然警察甲似乎心不在焉,但能夠還原真相還是讓他鬆了一口氣。

「我的小孩不可能說謊,」男主人聳聳肩,「這點我非常肯定。」

「我也可以作證,」婦人插嘴,「寶寶從來沒有說過謊,我親眼看見他抓住寶寶,要不是我及時跑出去,寶寶早就被他擄走了。我們家寶寶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經不起這種驚嚇,」小男孩哭得抽抽搭搭,配合得天衣無縫。

「這位是──」警察甲問。

「喔,鍾太太是我的管家,因為我妻子很早就過逝了,所以──」

「啊,原來是單親。」警察乙巴結地說。

「警察先生,」鍾太太又說,「這個人鬼鬼祟祟的,看就不是個好人,你們最好把他帶回警局,好好盤查盤查,搞不好背後有個拐騙兒童的集團也說不定。」


他被控告搶劫並試圖拐帶兒童。

頭一天晚上,他被拘留在警局。雖然憂懼攻心,卻也感到可笑。

第二天,警察找來他的朋友對質,朋友恐怕捲入是非,當著他的面說:「我跟他不是很熟,也不知道他來找我做什麼。」

他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的朋友,聽到朋友這麼說,他悲憤得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他的感情被刺傷了,但是他朋友的表情卻比他更無助。

除了真相,沒有人站在他這邊支持他。他嚥下一口口水,嚐到喉嚨裡的苦味。他知道,就算朋友承認他有打過電話說要去找他,也不會有任何幫助。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在經過長時間的審問,逼出子虛烏有的供詞,羅織他的罪名之後,他像被打垮的拳擊手,全身痛楚、疲憊,忍不住流下眼淚,但是他立即伸手抹去,避免被人看見。最後,他被允許打幾通電話,卻找不到任何願意或有能力幫助他的人,他只能打回家。然而他想不出家裡還有誰能夠跑這麼遠的路來保釋他出去,更不用說還有保釋金的問題了。

電話通了,他聽見妹妹的聲音。「哥,你什麼時候寄錢回來?我們要繳學費……媽很好,爸的病又犯了,」他聽見她歡快的聲音在跟其他人說他打電話回來。父親接過電話,聽到爸的聲音,他的眼淚無聲流下。「爸,」他終於開口,「我很好,沒事──」他讓聲音聽起來有笑容,謊言如淚水般自然落下——爸有心臟的問題,受不得刺激。「爸,可不可叫爺爺聽,」爺爺接過電話,他扼要地把來龍去脈說了,然而爺爺說什麼都聽不懂,如果他沒有做壞事,為什麼不能直接從警局裡走出來。

他一動不動望著牆上的鐘,指針指著十點四十四分。他知道爺爺手裡一定拿著酒瓶,他沒有一天不是醉醺醺的,然而他又不能叫母親聽電話,她是聾子。

「你什麼時候寄錢回家?」這是爺爺最關心的事。

他想問大弟回來了嗎?然而終究沒問。大弟逃學逃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節骨眼不要再添麻煩就好了。「爺爺,不要跟爸說我的事,先不要說──」

「說什麼?」爺爺已經忘了。

如果讓母親知道他現在的困境,無論如何她都會想辦法的,但是他什麼也沒再說;電話那端,爺爺仍在混亂地質問他什麼時候寄錢回家,他默默聽著,然後安靜地掛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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