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書評》從20億光年的孤獨到宇宙的盡頭——詩與圖像共創的繪本
撰文|吳文君(閱讀盪鞦韆主筆)
詩因無所事事而忙碌。
——比利.科林斯(Billy Collins,小泉純一譯)
1952年,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的詩集《二十億光年的孤獨》出版,21歲,正值青春的他寫下人類渴望同伴、思考自身存在、認識宇宙和探索未知的那份孤獨感:
人類在小小的球體上
睡覺起床然後工作
有時很想擁有火星上的朋友
火星人在小小的球體上
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
(或許囉哩哩 起嚕嚕 哈啦啦著嗎)
但有時也很想擁有地球上的朋友
哪可是千真萬確的事
萬有引力
是相互吸引孤獨的力
宇宙正在傾斜
所以大家渴望相識
宇宙漸漸膨脹
所以大家都感到不安
向著二十億光年的孤獨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噴嚏
這首詩的最後一句「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噴嚏」,帶我們從遙遠的星球回到了現實。谷川認為,詩的語言基本上是虛構的,一首詩裡的「我」,不一定就是作者本人。不過他也承認,「作者的人性隱藏在詩歌的『文體』之中……可以這麼說,以不完整的語言,把無法完全被語言化的生之全部指示出來的,就是詩歌。」被問及詩人必須做出何種努力,才能突破現代詩的封閉狀態時,谷川則回答:「努力去發現自己心靈深處的他者。」
詩能為我們帶來一瞬間的感受和啟發,那麼以詩為基礎,延展而成的繪本呢?詩人與圖像作者共創的繪本有何不同?詩意的文字、簡潔、趣味的圖像如何撐出想像空間?為什麼有時候繪本的圖文看似全然無關,閱讀的當下卻能在我們心中迸發火光?圖文緊密結合,透過圖像視角轉換心境,讓繪本流瀉出強烈的詩意和餘韻,又是怎麼辦到的?
詩人寫的繪本,不僅能觸及人類的心靈,也能擴大我們的感受和世界觀。繪本的體裁讓詩與圖畫兩種語言攜手合作,詩從咿啞學語到能說出媽媽,圖畫從微距鏡頭、廣角鏡頭、長鏡頭到無人的空鏡頭,繪本時而微觀時而宏觀,延展了詩歌的世界。
我們翻閱繪本,創造出時間的流動感和敘事的節奏感。我們朗讀繪本,產生了音樂的質地。手翻頁、眼睛看、嘴巴唸、耳朵聽、心感應,繪本從生活出發,連結個人的內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繪本讓我們敞開心靈探索世界,最終形成宇宙。
➤詩意的敘事魅力、圖畫延展的想像空間
「桌子的正中央有一顆黃色的橘子,圓圓的,像月亮。」
「啊,我在橘子的頭頂發現了綠色的星星。」
「是不是還有更多綠色的星星呢?」
「哇!葉子的星星。星星、星星、星星、星星……到處都是星星。這是屬於綠色星星的銀河。」
——林木林,長谷川義史,《綠色的星星》
擅長以遊戲方式創作的詩人林木林,平日折衣服、洗碗、切蘿蔔時,喜愛玩回文及雙關語的文字遊戲。當她在橘子上發現一顆綠色的星星,對詩人來說,彷彿是出生在綠色星球上的標誌,「我在水果、花朵和葉子上發現了綠色的星星,每次都覺得很開心,只要遇見一顆星星,就會發現許多星星,開闊了我的想像力,豐富了我的感情。」
林木林將美好的發現寫成一首詩,獲得「2011日本周南兒童詩歌優秀獎」,該獎項以「世間萬物皆有個性和生命」來表彰詩歌創作。這首詩由谷川俊太郎之子——音樂家谷川賢作譜曲成童謠在日本傳唱,後來由林木林親手改編為繪本。
故事一開始,男孩百無聊賴的躺在地上,「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今天很無聊,只想要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就好。」然而,當他陸續發現生活周遭的綠色星星,他對世界有了全新的想像。男孩抬頭仰望樹叢中無限閃爍的楓葉,在綠色的銀河中奔跑,跑向通往世界的星形大門。
當男孩越過那扇神祕的門,發現星星舒服的在草地上睡著了,男孩也攤開身體、張開雙手和雙腳,躺成一個「大」字,「原來我也是星星。」男孩滿意的呼朋引伴,邀請朋友們一起過來躺成「大」字,「張開雙手,大家一起擁抱天空。我們都是星星的孩子。手牽手,一起創造星座。」隱藏在生活中的綠色星星,每一顆都明亮的照耀大地,每個人都是宇宙不可缺席的存在。
畫家長谷川義史以水彩淡墨、稚拙的筆觸、留白的空間感,將男孩具體遇到的事物和圖像的世界混合在一起。「如果畫得太具象就會失去想像。繪本中的『我』,不是具體的『我』,而是存在於每個人身上的『我』。這次選用白色來畫『我』,畫了很多畫,直到有一種『就是這樣!』的感覺。」長谷川義史以輕鬆自在的圖畫捕捉了孩子內心的動力、飛躍的心情,與自然和諧交融的生機,也讓我們把心攤開。
若說《綠色的星星》如星系般向外擴張,《ここは》(這裡)則如衛星沿著核心軌道不停環繞。《ここは》文字出自深受谷川讚賞的日本新生代詩人最果夕日,繪者則是創作能量豐沛的及川賢治(100%ORANGE成員),描繪一位坐在母親腿上的孩子,發現世界就在自己心中的瞬間:
這裡,在媽媽的腿上。
也在城市中心。
也在公園附近。
也在椅子上。
也在電視機前。
也在天空之下。
……
也在溫暖的身體裡。
也在心臟跳動的聲音之中。
也在宇宙之中。
這裡,是我的中心。
及川賢治的圖畫透過一顆寶藍色的氣球,引導我們的視線隨之飄移,從家屋的窗口、街頭、公園,直到天空,當氣球緩緩上升,我們看見城市全景,一覽無遺。畫作充滿孩子的新鮮視角、亮麗的色彩,宛如清風徐來,大人看了也能勾起美好的童年回憶。下雨了,孩子倚靠在母親身上睡著了;孩子進入夢鄉,在宇宙中飄浮;雨停了,孩子醒了過來,和母親相視而笑;最後一幕是夜晚寧靜的家屋,千家萬戶燈火通明。
最果夕日受訪時說:「寫下這些文字是為了連結孩子的『發現』本身。即使在家裡,心靈也能自由的玩耍。另一方面,能讓你感到安全的『這裡』,總是在你心中。我想,無論大人或孩子,其實都沒有那麼了解自己。很多事讓我感到不安,但我想寫我在中心,就像水果的種子一樣。那一刻,我可以肯定我就是我。」當我們留心身邊習以為常的小事,當我們意識到這一點,往往會發現世界煥然一新,世界就在「這裡」。
當「肥皂」遇見「橡皮擦」會有什麼好玩的事?及川賢治的《せっけんとけしごむ》(肥皂和橡皮擦)描繪原本方方正正、身體很大、躺在盒子裡的肥皂,每天被人類使用而愈來愈小;原本躺在鉛筆盒裡,方方正正、穿著外套的橡皮擦,每天被人類使用也愈來愈小。
有一天,圓圓小小的肥皂從孩子搓搓洗洗的手中滑落,從浴室滾到房間的某個角落,有一天,小小圓圓的橡皮擦也從孩子的手中掉落,咚咚咚咚滾下樓梯,他們會不會在某個神祕的地方相遇?展開一趟未知的大冒險呢?
圖像語言簡潔、靈活輕巧又具備想像力的繪本作家及川賢治,透過重複的分鏡結構與漫畫運鏡,將肥皂和橡皮擦初登場的表情、動作擬人化,並以幼兒可理解的日常生活用語、模仿事物動作和聲音的狀聲詞,增添故事生動活潑的趣味。情節充滿巧思,圖畫延展了想像空間,文字帶有重複的音韻,十分貼近孩子的生活情境,即使大人閱讀也能誘發童心。
➤虛構的力量、對比及圖文奏鳴曲
和平時的我/戰爭時的我
和平時的家人/戰爭時的家人
和平時的樹木/戰爭時的樹木
……
盟友的長相/敵人的長相
盟國的早晨/敵國的早晨
盟國的嬰兒/敵國的嬰兒
——谷川俊太郎,Noritake,《和平與戰爭》
詩人谷川俊太郎與畫風辨識度極高的視覺藝術家Noritake合作的繪本《和平與戰爭》(へいわとせんそう),讓人好奇會迸出什麼樣的火花。面對谷川冷靜的筆調、直率且節制的文本,擅長黑白配色插畫、線條利索圓滑的Noritake使用純粹、毫不矯飾的圖畫,營造出強烈的視覺對比,模糊敵我的界線,讓繪本透澈的力量直抵人心。
繪本中後段,Noritake大膽地使用全黑的頁面來表現「戰爭時的夜晚」,更以巨大的蕈狀雲歷史照片來還原「戰爭時的雲朵」,在虛構且真實的情境下,讓我們的心靈震盪,餘波未平。
閱讀時,我們不禁要問,和平與戰爭、盟國與敵國,兩者之間,究竟有什麼不一樣?這也是繪本對人類的永恆叩問。
《うそ》(說謊,謊言)取材自谷川俊太郎1988年發表的詩作〈謊言〉,由才華洋溢的日本新生代藝術家中山信一繪圖,為書籍、廣告、服飾繪製插畫外,他也有歌手的身分,並於東京造型大學兼職講師。故事描繪男孩一邊遛狗散步,一邊思考謊言帶來的內心衝突和生活哲理:
我一定會說謊
媽媽告訴我不要說謊
媽媽也說過謊
我知道說謊很痛苦,我想說謊就像這樣
就算我說的是謊言,說謊時,我的感覺是真的
有些真相,只能用謊言說
……
就算沒人知道,我自己也知道
我活在謊言中
……
谷川以虛構的文本「我」向讀者拋出一個永恆的大哉問,揭露了成長的謊言與真相。中山的圖畫高明的暗藏了許多符號和隱喻,等待我們一一挖掘解謎。繪本有如一首神祕的圖文奏鳴曲,貼合著我們的生命經驗,同時還拓展了我們的道德觀和哲學視野。繪本讓谷川想起他的另一首詩〈謊言與真相〉:
謊言和真相很相似
謊言和真相是雙胞胎
……
不要在謊言中尋找謊言,要在真相中尋找謊言
不要在真相中尋找真相,要在謊言中尋找真相
圖畫細節十分耐人尋味:封面,男孩正在照鏡子;內頁,男孩從樹葉破洞看見局部景色,謊言就如同遮面罩;也有無字的頁面,下著雨,但雨水不會說謊;「就算撒謊,就算謊言被揭穿,我也不會道歉。」這頁,中山信一畫出男孩從地上的水窪看見自己浮動、扭曲的面容,他認為:「即便男孩有強烈的決心(不會道歉),有時內心也會動搖吧。」
還有一些頁面,圖文搭配得天衣無縫:當男孩站在長鼻子大象溜滑梯面前,文字寫著,「就算沒人知道,我自己也知道。」下一頁,當大象用雙眼盯著男孩,文字寫著,「我活在謊言中。」後來天色已暗,男孩看著時鐘,時間會不會說謊呢?
谷川在繪本後記提到:「謊言與真相,好事與壞事,美好與醜陋,在你分不清的地方,才能找到生活的真面目。一點一點明白,不就是成年了嗎?」中山受訪時則說:「關於謊言,這本書沒有給出正確答案,卻讓我們重新思考謊言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日常生活中,無論工作還是人際關係,我們或多或少都有說謊的時刻。如果這本書能對謊言產生同理心並成為思考的契機,我會很高興。」圖文反覆辨證,足見繪本虛構的力量啊!
➤神祕的時空、宇宙的盡頭,繪本與生命拋接球
谷川俊太郎與畫家和田誠共同挖掘的《あな》(洞),1976年由福音館書店以月刊《こどものとも》(兒童之友)發行平裝本後,1983年再以《こどものとも傑作集》精裝本出版,如今已成為經典。
繪本採直式,往上翻閱,故事就像翻土般,掀開地下的生命奧祕。谷川的敘事本身即有言外之意,和田誠的圖畫簡潔大方,加成了故事的哲理和餘韻,繪本以愈來愈深的空間串聯時間的細微變化,透過翻頁,為讀者打造出嶄新的時空,感受私密的瞬間:
星期天早上,男孩無所事事,他開始挖洞。
媽媽來了,問他:『你在做什麼?』男孩說:『我在挖洞。』然後他繼續挖洞。
妹妹來了,問他:『讓我挖一下。』男孩說:『不行。』然後他繼續挖洞。
鄰居來了,問他:『你挖這個洞要做什麼?』男孩說:『誰知道。』然後他繼續挖洞。
爸爸來了,告訴他:『你別著急,別著急。』男孩說:『好吧!』然後他繼續挖洞。
……
『再挖深一點,再深一點。』男孩這麼想。
一隻毛毛蟲從洞裡爬了出來,男孩說:『你好!』毛毛蟲又默默回到土壤裡。
男孩突然沒有力氣,他停止挖掘,坐在洞裡。
洞裡面很安靜,土壤聞起來很香,男孩摸了摸牆面,心裡想:『這是我的洞』。
……
雖然繪本的畫面如縮時攝影,以固定的距離「對焦」男孩的動作和情節變化,和田誠卻選用剖面圖視角,讓我們透視洞的深度,並在細節上做出令人微笑的想像:挖洞時,男孩臉上的汗水,從一滴變成三滴,再變成七滴;鄰居出現時,小蟲也出現,小蟲也在挖洞,慢慢靠近男孩的洞;小蟲挖洞挖得很深很深,與小蟲在同樣的洞裡相見後,男孩安然地坐在洞裡,開心的笑了;小蟲爬回去,爬往另一個方向(可愛的小蟲又挖了另一個洞);然後,小蟲不見,蝴蝶出現了;蝴蝶從洞口飛過。
天色漸暗,男孩從洞裡站起來,從洞裡獲得了力量,他低頭看著這個又深又黑的洞,再說一次,「這是我的洞」,後來,他用土慢慢把洞填滿。
繪本的天空和土地,只有一線之隔,對男孩來說,這個洞,不只是物理的藏身空間,也是心靈的休憩空間,洞讓他沉澱心情、感受寧靜,也讓他喘息、做夢,感受時間和生命。
《あな》是大人和小孩看了都印象深刻的繪本,內頁以「土壤色線條」穿線,令人讚嘆繪本的裝幀如此細膩。身為插畫家、平面設計師、電影導演、散文家及作詞作曲人的和田誠,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他的作品更跨越了不同的領域。
谷川和視覺藝術家元永定正共創的《もこ もこもこ》,全書文字皆用狀聲詞來表現,色彩鮮豔耀眼,畫面則是全然的抽象。閱讀時,讓人彷彿飄遊到宇宙的盡頭,腦袋空空蕩蕩,但是無比快樂。玄妙的繪本帶來餘韻無窮的想像,蔚為日文繪本傳世經典。
顏色與聲音,似乎皆無法被人輕易定名。繪本裡的顏色與聲音互相合作、互相表演,毫無意義。我們只感覺到時間和空間,那個神祕的時空,透過呼吸吐氣,正在膨脹、擴大、碰撞。在一呼一吸之間,宇宙爆炸,大地甦醒,黎明的氣息漸漸逼近……呈現了既虛無又無限循環的宇宙觀,讓我們看見生命的幽默與歡愉。
繪本是需要被人朗讀出來的讀物,谷川生動的朗讀《もこ もこもこ》,為這本書做了最好的示範。閱讀這本繪本,也讓我想起谷川的詩:
那些不足掛齒極其平常的事情
比如關於看著孩子們的玩耍
湧上心頭的東西
誰能夠說得清
那不是湧現在人的內心
而是一個宇宙般將人從外面包圍
儘管秋陽照耀的一枚枯葉
很快腐爛且被人遺忘
但我們的眼和手和心
無可救藥會接觸到的今天
像藍天一樣被無限的事物擁抱
我們是無言的嬰孩
只許將無力的雙手
伸向世間萬物
——谷川俊太郎,〈憐憫〉五種感情・之五,《俯首青年》(1971年)
在〈空空〉這首詩中,谷川說:「吸進去的是everything,吐出來的則是nothing。」綜觀這些繪本,我想將它們視為「務虛的繪本」。「虛」在此處並非言之無物,而是打開空間,讓想像得以進入語言和圖畫的縫隙,讓繪本的感性、詩意、童趣和餘韻可以滲入讀者心中,將讀者包圍,引起讀者的共鳴。正因為空白,所以有無限的可能。最後,引用谷川〈孩子與書〉最後兩段詩作結:
孩子啊
你要在意義的森林中迷路
逃進被修辭的花朵裝飾的小屋
與變成魔女的母親相遇
然後孩子啊
你要一次次地撕碎書本把它丟掉
旅行到語言宇宙的盡頭
再次吹起泡泡糖
——谷川俊太郎,《信》(1984年)
參考書目:
《讀谷川的詩:谷川俊太郎詩選全集1、2》,田原編譯,合作社出版,2022年。
(註:本文提及谷川俊太郎的詩句與訪談,皆引用自此版本。)●(原文於2023-05-08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