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取经:生态农场串联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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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我开始了在归芯源农场为期三个月的实习,一方面是检验自己是否适合成为一个农业劳动者,另一方面,我也在寻找理想的农业模式:农业应该和自然保持怎样的关系?环境友好的农业应该是怎样的?

一、带着疑问上路

三月下旬,我开始了在归芯源农场为期三个月的实习,一方面是检验自己是否适合成为一个农业劳动者,另一方面,我也在寻找理想的农业模式:农业应该和自然保持怎样的关系?环境友好的农业应该是怎样的?

归芯源农场践行不使用农药、化肥、除草剂的生态农业,农场主强哥是朴门设计的专家,农场共一百多亩的山林、水塘、田地的整体设计可谓是我见过的农场里最整全的。但强哥平时不在农场,是两位师傅在负责农场的日常种植。慢慢地,我开始觉察到,有时自己并不那么认同他们的一些操作。

那是一种“与土地和植物对抗”的姿态:抡起锄头翻耕,用打地机整地,每天花费许多时间除草。如果草根深深扎入地下,便需要用力拔出;如果土地肥力不足,作物生长不佳,就放肥催它生长。但长此以往,土壤已经失去活力,裸露的土壤会很快板结,并开始一轮新的次生演替——长草。

●归芯源农场,能看到有较多裸露的土地。

归芯源农场有着完整的水循环和能量循环设计。前些日子广东大雨,水首先聚集在农场西部山上的蓄水池里,再外溢到下方的水沟,经由四通八达的网络往下汇集于低处的鱼塘。人的居所、田地基本在高处,所以不会受到太大影响,最严重的后果也就是鱼塘的水溢出到水田,鱼把新播的稻苗都吃了。至于能量的循环,农场可以做到几乎零浪费:厨余用来喂狗、喂鸡,割下来的杂草用来喂鱼、堆肥。图为农场的水循环设计图。图源:归芯源农场公众号

我开始觉察到,传统农业就是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往复拉锯。是否能够有一种更松弛的姿态、可能建立一种良性的循环?此前,我已经看过《一根稻草的革命》,了解了自然农法,于是我和另一位实习生橙浩便决定开启农场串联的旅程,一路往西走访、寻找我们理想的耕作形态。

二、广州-鹏程自然农场(5.9)

鹏程老师的农场位于广州从化的银林村,这里是农场串联的第一站。一踏上农场的小路时我就喜欢上了这里——这里紧挨着村子,可以看到其他农户的住家和菜地,这条路也是鹏程老师的女儿放学回家的路。

●在农场的半山腰,可以看到银林村其他村民的房子。摄影:小鲸鱼

农场在山坡上,建有一间住房兼茶室,鹏程老师一家三口就住在这里,一座小小的面包窑,还有一间土房在建,高处还有一座小亭子。四十余亩山地以种植果树为主,有山涧贯穿其中,岸边的低处的荔枝树长得茂盛,构成一种热带景观。鹏程可以说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农场了。

鹏程老师采用自然农法,目前仅用极少的蚯蚓肥,但目标十分明确:追求免耕、免肥、不刻意覆盖。他说“肥是当药用的”。农场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生机。

番薯、荔枝和番石榴是农场的主要收入来源,鹏程老师认为荔枝和番石榴都是适合这片土地的植物。在田间,他还以番石榴为例,给我们讲解营养生长和繁殖生长的区别,可以通过修剪来控制果树何时生长,何时开花结果。如果足够熟练,甚至可以通过仅仅是掐去嫩芽,而不伤及枝条,就能将果树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不过对于各种操弄果树的修剪技术,鹏程老师也有自己的看法。

他说,果树的外观天然具有一种“自然型”,也就是从未经过修剪的自然形状。追求产量的农民会修剪来矮化植株、促进果树更快更多地结果,而果树一旦经过一次修剪,枝条的生长就会变得杂乱无章,必须通过不断地修剪来保持平衡。可惜买来的树苗本身已经不是自然型,长大之后也少不了修剪的工作。他也在少量果树上做实验,尝试通过修剪让它们回归到自然型。

除了果树,他也尝试过种植玉米、芋头等其他作物。不过方法要佛系得多——只是播种时在草中间割出一条带、用打孔器播下种子,旁边的草就地踩倒覆盖。这样管理的一片辣椒地,由于土壤本身已休养了五六年,非常肥沃,因此辣椒长势颇好,让人印象深刻。

一路上,对于我们问的各种技术问题,鹏程老师总说“不是绝对的”——在土地上没有绝对的准则:需不需要修剪、割草、施肥,都取决于气候、土地和作物的状态。当然,也“取决于你要什么”——这是老师的第二句口头禅。相比有些农人要求高产量,他更向往一种更自由的生活,期待有朝一日可以更轻松地管理果园,所以他追求自然农法,尽量减少人为干预,将果树交还到自然手中。

●我们和银林的伙伴在田间和鹏程老师学习。摄影:小鲸鱼

三、广州-银林生态农场(5.9-10)

相比鹏程老师对于生态的极致追求,同属银林村的银林生态农场则更加注重产量。

农场主郭锐老师带着我们参观农场,生活区有厨房、民宿、咖啡馆、仓库和发货区,种植区则有许多大棚。无论空间排布还是种植秩序,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在炎热又潮湿的广东,想种出蔬菜可太难了。农场的大棚就可以派上用场,既可以防虫,又可以控水。但有利也有弊:以西葫芦为例,为了对付在广东十分猖獗的果实蝇,我们农场只能通过套袋来防治,但开花前为了自然授粉还不能套袋,但西葫芦在这时就已经被果实蝇在内部产下虫卵;银林农场的西葫芦长在大棚里,没有虫害,但也缺少粉媒,要靠人工授粉才能保证产量。

农场也会向附近收购中药渣和厨余等原料进行堆肥。堆肥水则会用来收集做水肥,它们另有专门的场地制作,需要经过二次发酵才能使用。相较于自然农法,郭锐老师不拒斥大棚、施肥等操作,而是在合理的范围内使用它们,试图在保护生态与追求产量之间做出的平衡。

●银林生态农场。摄影:橙浩

整个农场大约七八十亩地,平时负责田间管理的多是附近的阿姨,习惯了较为传统的方式耕作。因此和阿姨们沟通就成了大问题,比如郭锐老师主张要避免土壤裸露,草不用连根拔起,割掉就地覆盖就可以,却很难让阿姨们接受。

与此同时,农场也汇集了一批年轻的 “新村民”,他们有的只是利用农场的空间做自己的事业(例如卖面包的“吃土工坊”),有一些则参与到具体的耕作中来,结成实验性的“种植小组”。人和能量的聚集,让这片农场始终生机勃勃。

●我在爬银林农场的树屋。摄影:橙浩

四、广西贵港-幸福百草园(5.12-14)

从广东到广西就像穿越了一层结界,在广西,“生活”才是主旋律。

我们在鹏程、银林两座农场的食宿都是按农友标准支付费用的,而百草园则更像家一样:农场主颜萍姐在我们抵达前就早早地铺好了床铺,而我们也捎上了许多归芯源的特产:山苍子纯露、沙姜和洛神花干、万寿菊和藿香的种子、老品种番薯。

百草园也在山里,下了车还要走一段山路。放眼望去,整个山头上种植的都是沃柑,一边绿得发黑、一边则有点发黄,泾渭分明。颜萍姐说,那些发黄的就是我们的树。

●我们最爱的百草园。摄影:橙浩

这里完全奉行懒人农法,不施肥、不打药,地里草长得老高。去年因钻心虫产量比往年率少,不足3万斤,也因为虫害,地里的柑橘树死了好些,颜萍姐也泰然处之,和刘珩(食通社生态农业二期实习生)一起增补了些果树品类。

每日的例行劳动就是巡山。我们跟着颜萍姐一边腐烂的树根处找木耳摘,一边给果树踩草——用镰刀把长得太高的草压下、覆盖在树的周围,最后,再摘些美人蕉、鬼针草、火炭母回去做晚饭。

●百草园的晚餐。左边是美人蕉的根和茎,右边是鬼针草、火炭母和木耳。

饭后,大家围坐着火盆聊天,把脚放在火盆上面烘着。盆里的岗松枝条和艾草在燃烧,将蚊虫都赶走。外面的萤火虫渐渐多了起来,于是我们转移到山坡上的小棚子里,边喝酒边欣赏漫山遍野的萤火虫。

五、贵港-善德种养场(5.13)

农场里没有什么事,我们一行人带着狗去拜访颜萍姐的老朋友,甘菊征老师的善德种养场。甘老师的家有一个贯通的天井,洒下明晃晃的光;下面是洗菜的水池,旁边是厨房。

甘老师是一个很神奇的人,用刘珩的话来说:“奇奇怪怪,可可爱爱”。他过着极为传统的生活,家中同时挂着历任领导人和家族先贤的照片,还有祖德祖训。他的六个孩子都没有去上学,只在家过着“耕读”生活。一起下田的时候,我惊讶于小女儿不仅认得庄稼,也已经懂得堆肥的道理。吃饭之前,他们一家人站在厅堂中央,念一遍祝祷词,感谢让这顿饭得以实现的一切:亲朋好友和大地母亲。

●我们在善德种养场的田野里。

他的农场以种稻谷出名,除了卖米,也卖各色米制品——米茶、米饼、米线。中午饭时,我去夹米线,被他制止,说要再放一阵子才可以吃,吃的时候,则要用勺子和筷子一起兜起,非常轻柔地送到碗里。这可以说是我吃得最感动的一顿饭,不只是因为炒饭、米线、黄豆炒菜干都极为好吃,还在于“一定要温柔地对待食物”。

后来我们去看了他的田地,但关于到底他是怎么控草、怎么堆肥的,我都记不太清,只觉得甚至也没有那么重要,唯有他的生活哲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路上我都在回想:是不是其实从来不去上学是可以的?不去了解更多的科学知识,不去看更大的世界,是可以的吗?

雁萍姐和甘老师都在南宁都市农墟摆摊,广西人口中的“农墟”就是墟市,广西各地的许多生态农友都是通过南宁农墟建立了联系。颜萍姐还见过瓦依那乐队的主唱岜农来摆摊,“没想到他也是农友哇!”图为雁萍姐(左三)和上期实习生刘珩(左一)、盒子(左二)在南宁农墟上和农友聊天。摄影:大王

六、百色-花山农场(5.15-16)

从甘老师的农场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又启程了。先去南宁,然后又赶往百色的花山农场。这里的农场主是婉宣师娘,叫她师娘是因为,她的丈夫罗立双老师曾经给广西的农友开办过土壤培育班,颜萍姐就是她的学生。这片地原是罗老师为给家人养老而置办的。

现在罗老师远在老挝工作,每隔几个月才回来一次,而婉宣师娘一个人住在山上,管理着十几条狗和两百亩地。这天她划着竹筏过江来接我们。站在竹筏上看着江面,好像又穿越了一重结界:我从来没想过这次旅途能走到这么远。

●摄影:橙浩

因为缺少基础设施,花山农场挑战着现代人的忍受极限:隔着江拉不来电线,只靠太阳能少量发电;耕地上不允许建房子,只搭建了简陋的小木屋;荒郊野岭里,师娘为了安全养了十几条大狗,光是喂狗就要占去每天一半的工作量。但我们也就是坐在这样的屋子里,在狗狗们的环绕下,吃着柴火灶烧出的土鸡汤,汤煮的番薯叶和红艾菜,简陋却又香甜。晚上,我们守着宝贵的灯光聊天。师娘十分健谈,讲起前阵子夜里风雨交加,把屋顶吹塌的故事,也能爽朗地笑,我们都叫她“女中豪杰”。

但师娘的经历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为坎坷:后来听罗老师说,2019年开荒时,先是种脆蜜金柑,发现不合适。2021年改种山茶油,但草进人退,幼苗被恶性杂草盖死许多,直到2022年开始,一棵一棵精心管理,油茶树的成活率才开始越来越高。然而几年时间就这样耽误了,油茶树至今仍旧没有长好。最苦的时候,为了挣钱,师娘还要出去帮人做环割果树的苦力活补贴家用。

在雨中的小木屋里搭帐篷过了夜,第二天雨过天晴,我们去巡山。山林的次生演替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草长得茂密,油茶树在其中十分弱势。颜萍姐主张依然只需要踩踩草,但师娘有些心焦,她的公婆平时也会来山里帮忙,也会非常勤快地除草,而她自己没有农业经验,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罗老师曾经希望雁萍姐能来一起经营花山农场,因为无论是建设基础设施、还是种植和经营,都太需要人手。单凭师娘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赤手空拳管理两百亩地。虽然现实依然苦涩,但罗老师一家仍是乐观的——不管怎样,只要有山、有地,人总还是可以活下去的。而且,在他们看来,农场才刚刚起步,未来还长呢。

●告别前的下午,师娘送生病的小狗去看病,我们一行人坐在竹筏上打坐。半晌,我睁开眼重新去看水面、远处的山,看岸旁的树和倒影,看水面游动的小虫,觉得无比平静。摄影:Misa

七、回到归芯源

离开花山农场后,我们的农场串联就算是结束了。但经历了十天的旅程,再回到大本营,我的感受已然不同。虽然一路上看到的自然农法深得我心,但我也开始了解,经营一座农场也远非仅仅关乎农法这么简单。

一回到归芯源,农场就接待了来自一位来自台湾的老师,带他巡看农场的时候,我指着裸露的土地问他作何感想?我本是无心一问,但他立刻察觉到我的言外之意,便说:这自然不好,但也是妥协的结果。

他说,农场两位师傅的观念需要慢慢转变,采用何种农法固然重要,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亦很重要。我心下一惊,想到这一个半月与阿江师傅的诸多磨合,除了农法,也需要尝试在田间合作中理解彼此的想法,包容人与人之间不同的处事方式。

●阿江师傅在田间耕作。

后来我们也和农场的阿江师傅聊了聊。其实他也懂得土壤修复的原理,以及留草、多样化种植的好处,但“这地毕竟不是自己的,只有20年的租期”,如果靠时间慢慢养地,最后地养好了,租期也结束了。而要想追求产出,单一化种植,按部就班地除草、施肥,是最有效的管理办法。

相比出发之前,“农业”在我的心里也有了更加整全的的图景:能从一片小小的田地,看到农民的各异理念和追求,又看到更宏大的土地和农业制度。生态农业尽管至今仍是整个图景边缘的一部分,但可能也是最具有包容性、最具有社会意义的一部分。我在归芯源农场收获了对农业的入门,也收获了友情——进入社会以后,如此包容、敞开地接受初学者的地方已然不多。

在十天的旅途中,《半农半X的生活》这本书一直陪伴着我,看到分散在两广地区的生态农友,星星之火连缀成线,我愈发感到这种生活的可行性——以自然农法耕种一片田地以满足自身和家庭所需的食物,同时从事一份兼职的事业丰富收入来源,也丰富自己的生活。当旅程结束时,我已经可以说:这就是我的理想所在吧。

刚来到农场就赶上了播种花生,接着连续几日上山割芒萁、做覆盖,便不再管它。有一天,走到花生地那里,忽然发现已经绿油油一片,真是很神奇的一个瞬间:忽然就体会到了土地的力量。和花生一起长起来的还有杂草,最先是垄间长了起来,雨后又扩展到垄上,前阵子便一直忙着控草。

控草的过程中有许多发现:垄边的杂草帮助稳固了土壤、不至于全部被雨水冲垮;瓢虫喜爱吃龙葵、椿象喜爱吃另一种结了许多草籽的杂草,所以也远远地留了一片给它们。垄间的草我只割不拔,垄上靠近花生根部的草则拔掉,正好也松土、方便落花扎进地里。割下的草便一篮一篮地拎去旁边喂鱼,一个半天可以喂三四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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