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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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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待了整一年了,一年前的事情已经记不起了。

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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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看日历,我落地伦敦是去年九月二十一,入住现在这间宿舍,是二十三号的事情——也就是说,在这房间里住着得整一年了。借着荷兰老室友叫我去他新住处吃煎饼,我一说漏,这一周年也就算是有了个纪念。这算是离家最长的一次。之前在宁波念本科,寒暑假都是回家的。宁波本地人抱怨的闷热和湿冷,我经历的不多。印象里的宁波并不太完整,一年够不到一个轮回。但是这次不一样,待在伦敦不挪窝,是满打满算的一年。


可我试着想我是怎么来的,课程是怎么开始的,所有场景也都很碎片。马上能记得起的比如:谢列梅捷沃机场难熬的夜和逼仄的胶囊旅馆、头发都要抓掉的英日互译入学考试,还有一次课堂互动同学们左右挪步。这些当然不是全部,但是我也没能把片段逐个黏合起来——那么,丢失的部分去哪里了呢?


能确定的是,有人帮我记着。前段时间送老朋友回国,在我这小地方凑合了几晚,来之前还在北边玩了一圈。我们偶尔说起本科的事、交换的事,还说起同学中的某某某,总是得靠我们一拼凑才能说全,而且是他们记得比我多。就为这事,还开我玩笑来着。不过,惋惜归惋惜,我也不见得非要叹个什么气,无非就是当自己希望能记起点好的,做不到罢了,要是朋友几个凑到一起,也不见得就拼凑不全嘛。实在因为漏了什么细节出了尴尬,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也不会因为这点事多个计较。


还有一处,是社交网络。当我记不起的时候,朋友圈总是可以翻的。社交网络里的记忆还是五彩斑斓,要图有图,要字有字,要声有声,就像一个展示柜,好好地摆着。不过社交网络这东西毕竟不是大活人,它怎么写怎么存,你把它当人设的精致展柜,没人拦着,要用它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倒是可能出点岔子。不过这也不见得坏。我一想以前看过的散文集和随笔集,多多少少也是个自我的展柜,也不见得就是原本的生活。前段时间看的《胡适留学日记》和《操缦琐记》,也是过滤后的文字,情是有的,事也许是真的,但不见得就是全部。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在这一点上,新旧两种媒介还是有共同点的。


大事件这东西很有趣的,它承接个人的记忆,又悄咪咪顺走些什么。疫情期间最大的感受不是危险,而是时间感的消失。待在家不出门,又把日常安排得满满当当,只要跟着外面的天色,里面的钟表,一日三餐,早晚有序,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倒是觉得一天天的快得很,还没做成个什么呢,今天可又没了。一天如此,一周,一月,甚至一个季度都是如此。恍惚一下,就秋分了。项飙眼里消失的是附近,我的感受里消失的是时间。要是用学术上的话讲,是个人生活和“后启蒙时代”的现代时间观念脱钩了:九九六并不是圭臬,没有掐得死死的日程,倒也不至于活不下去。每个人对大事件都有自己的体验,因而也就有自己的感受,自然地,也就有了自己的解释。那么,当宏大叙事来的时候,当所谓“集体记忆”来的时候,每个人自己的体验和感受又往哪儿搁呢?被修正、被操作的“集体记忆”,可以和个人叙事达成某种和解吗?尽管这矛盾并非不存在,我们也免不了从这个庞大的记忆中取根椽片瓦来做点缀——当我们以后回忆起2020,多少人不会从“疫情”“封城”“医疗”开始呢?


就算是记不起的东西有三处地方去藏着,记不起的还是记不起,破碎的依然破碎,就像手上的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看似都在推进,实则心里搅得慌:学分给我算不齐,答应的导师不给配,帮得上的导师没几个在岗的,为博士申请写的研究计划一个月不到已经拆成了三篇……我看,活路就是,方向定了慢慢走,说不定就通了。以后看现在多半跟现在看过去差不多,到时候谁还记得这么多细节,成了便是成了,没成便是没成,其他的也不见得重要。朋友们几个一同的经历有朋友帮你记着,刻意展示出来的有“展示柜”可以放,随着大众一起经历过的想不记得都难,但是私人的事就不一样了。


所幸我这个人场景记得牢——机场的夜空、胶囊里的淡紫色、故作端正的平假名还有噔噔响的碎步,我还是记得的——窗外的树开始第二茬落叶了,西晒仍旧熟悉,《编辑部的故事》真好看。


2020.9.25 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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