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專訪》女性主義名家與變性父親的和解之旅:專訪《在暗房裡的男人》作者蘇珊.法露迪
作者|胡培菱(英美文學評論人)
2004年,美國知名女性主義者暨普立茲獎得獎記者蘇珊.法露迪(Susan Faludi)收到一封來自她親生父親的電子郵件。在此之前,她和這位暴力強勢又沙文的父親已疏遠了廿多年。這封突如其來的電郵標題是「一些改變」(Changes),信中高齡76歲的法露迪父親史蒂芬透露了一則令她震驚的消息,他說:「我已經受夠我所扮演的那個陽剛又強勢的男人,那不是真正的我。」所以他到泰國接受了性別重置手術,現在的他是「史蒂芬妮」。
其後10年,法露迪與她的父親展開了一場貓抓老鼠的對話。基於女性主義的思維及記者的專業,加上兒時的家暴陰影,讓法露迪不斷試圖深入她父親內心的各個暗處,想要徹底剝開這個訪談對象的層層偽裝。
以攝影與修圖為專業的史蒂芬,畢生靠著不斷「修改」與翻轉自己的身分度過一次次的生命關卡——他是匈牙利猶太人,靠著變裝成納粹軍官躲過二次大戰猶太人大屠殺;他披著一家之主、熱愛居家修繕和戶外活動的外衣,成功扮演了美國60、70年代的男性/父親陽剛角色;最後他更靠著跨越性別,想推翻所有的一切。
熟知如何佯裝躲避的史蒂芬當然沒那麼容易到手擒來,對於法露迪想窺探過去的所有提問,他都沒有直接的答案。他閃躲、吊人胃口、模糊不清、前後矛盾,法露迪的每一個問題,似乎都指向更多問題。
然而,對自身的身分認同閃躲了一輩子的史蒂芬,雖然永遠不會是合作、坦白的受訪者,但在生命的最終章,他想要開放自己、對自己及他人更誠實的欲望卻是真誠的。他希望有人來挖掘他、暴露他,他選擇了已經揚名立萬卻與自己疏離多年、甚至對他埋恨在心的女兒。他對長期書寫性別議題的法露迪說:「來寫我的故事。」這個提議(或是請求)開啟了一扇門,讓法露迪踏進從未真正了解的父親的世界,連結了那段曾經扭曲殘缺、最後並中斷的父女親情,也成就了某種和解的可能。
法露迪把10年來與跨性別父親相處及訪談的一切,寫進了新書《在暗房裡的男人》(In the Darkroom)。此書2016年中於美國出版,法露迪一貫犀利的辨證推演,與她父親儼然活過歷史的傳奇一生,加上當時正引領美國國家對話的跨性別議題,讓這本書一上市就受到媒體盛讚。不僅獲選為《紐約時報》2016年度十大好書、權威書評雜誌《科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年度最佳非小說獎,也入圍2017年普立茲獎自傳類的決選。
以下是筆者與法露迪的專訪。
Q:妳認為妳父親一直都想當女人嗎?或者他晚年決定變性的原因,是來自做為男性的沮喪,以及長期與其他國族身分(猶太人、匈牙利人等)之間的拉扯?
A:從我父親跟我說過的一切來看,他想成為女人的欲望是從童年早期就有的。他記得7、8歲時就曾經拿我祖母的性感睡衣和洋裝來穿,所以他晚年決定去變性,很可能有個非常自然(organic)的層面。
但雖然如此,我父親對於「當女人」的看法,是被他一生中無數的其他因子及經驗所塑造的——他成長的社會、我祖母表現出來的女性特質、他想達到社會預期的「男子氣概」時面臨的種種困難……這些都影響著他對「當女人」的定義。
我父親想從「變成女人」這件事得到的,也深受他生命故事的影響。他是不是希望變成女人之後,能抹滅掉他感到羞愧的過去?讓別人更愛他?讓他感覺特別並被呵護?讓他跟其他人更接近?他常常跟我說:「身為男人時,我不懂得溝通,現在我終於知道怎麼跟人講話了。」
Q:妳曾提過父親對妳家人,特別是妳母親的暴力,型塑了妳的女性主義思維。妳與父親最後的「和解」有沒有改變、或者讓妳重新思考原有的女性主義立場及信仰?
A:我父親完成變性手術後和我重逢那時,的確對我的女性主義思維帶來很真實的挑戰。我父親早先的男性暴力喚醒了我的女性意識,而那個人現在卻高談唇彩及高跟鞋,還帶我參觀他的瑪麗蓮.夢露風格服裝行頭。我們對此有過非常多的爭執。
但是當我父親漸漸沉澱下來之後,他就不再裝演出那種很女生的女性特質,不再只靠性別來定義他自己。從這個角度來看,到最後其實我父親的跨性別轉變,證實了我的女性主義立場沒有錯。我一向認為性別是一個光譜,我最堅持的女性主義信念就是,我們都比社會加諸在我們身上的性別角色還要複雜及有趣許多。
並且我也認為,我的女性主義思維給了我更多助力,去探索並了解我父親的種種經歷。
Q:書中有很精彩的一段,提到妳青少年時期曾跟妳父親比賽賽跑。妳寫到「無論是我對婦女解放運動的狂熱、我的青春或我的訓練,都比不上他的決心」,所以妳終究棄械投降,心裡一邊困擾地想著「當女人比較輕鬆」。妳可以多談談這段經歷嗎?那個當下對於現在成為女性主義者的妳有什麼意義?
A:那個當下讓我領悟到的是男性的包袱。雖然女性面對許多歧視,雖然女性在許多方面都被視為二等公民,但我們並不需要承受男性那種不計一切代價一定要「贏」,否則就不配當男人的壓力。我在我的第二本書《僵局:遭背叛的美國男人》(Stiffed: The Betrayal of the American Man)裡書寫美國90年代的「男性危機」時,這個領悟在我心中浮現過非常多次:我們加諸在男性身上的期待,極可能使他們窒息、殘缺,或甚至剝奪他們的人性。
Q:如果妳有機會在妳祖母去世前跟她重逢的話,妳最想問她哪些問題?(二戰後法露迪的祖父母移居以色列,法露迪父親與他的親生父母斷絕往來。直到書寫《在暗房裡的男人》之前,法露迪從沒有與她父親的家人或親戚聯繫過。)
A:噢,太多問題了。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一直不斷想著,如果我能跟我祖母坐下來聊聊我父親的童年,那該有多好。我對我祖母一生的了解都是來自二手資訊。她真的(像一些親戚跟我說的)婚姻不幸福、有外遇,還流產過兩次嗎?如果真如此,那這又對當年還年幼的我父親有何影響呢?她在二次大戰中歷經了什麼?她還記得我父親假扮成納粹軍官,從匈牙利納粹手中救出自己及我祖父這件事嗎?她對於當母親的感受是什麼?她很早就知道我父親的性別傾向嗎?當她發現我父親偷穿她衣服的時候,曾經(像某個親戚跟我說的一樣)處罰過我父親嗎?為什麼我父親在成年後拒絕與她往來呢?我想像她可以告訴我這些問題的答案。但誰知道,或許她的回答會像我父親一樣,又謹慎又有所保留。
Q:前一陣子,著名的奈及利亞/美國作家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在訪談中說,「當人們談到,『跨性別女人是真女人嗎?』我的感覺是,跨性別女人就是跨性別女人。」妳對這個說法的看法如何?
❒ 阿迪契事件
2017年3月,著名的奈吉利亞裔美籍作家及女性主義者芝瑪曼達.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訪問時,表示「跨性別女性就是跨性別女性」,與「天生女性」不同。阿迪契的著眼點在於社會歸化,她認為性別不是性學、而是社會學。也就是說,性別是一種成長經驗的長期養成,是這個社會對待個體的方式,並不是由陰莖或陰道、穿著舉止打扮等就可以決定的。阿迪契並認為,男性在成長過程中享受到的性別優勢,讓他們即便在跨性別之後,仍不可能、也不應該與「天生女性」等同並論。
阿迪契向來飽受敬重、論及女性主義及女性平權議題時,發言鏗鏘有力、影響至鉅。她居然會說出「排擠」跨性別者的論調,當然馬上遭受到前所未見、排山倒海而來的批評聲浪。許多原本支持阿迪契的跨性別者紛紛對她的此番言論表示感到失望,她也被冠上「恐跨性別」(transphobia)及「排除跨性別者的極端派女性主義者」(TERF)的標籤,連跨性別女演員蕾芳.卡克斯(Laverne Cox),都在其推特上發文表示失望與不同意。
許多跨性別者無法認同的是阿迪契所說的男性特權。他們表示,性別錯置的他們在成長過程中遭受到的不公平對待,並不亞於任何女性,在充滿污辱、排擠的社會養成中,他們並沒有享受到任何男性特權。許多跨性別者也質疑,難道性別是一種「壓迫競爭」(Oppression Olympics)?也就是說,如果你受到的壓迫沒有女性多,你就不配被稱為女性?
種種質疑及憤怒聲浪,讓阿迪契親上火線,在臉書上發表了一則長文。但阿迪契並非藉此文「道歉」,而是「澄清」。她在文中表示,這個理解上的誤會是某種語言的專制。如果她在訪問中說「跨性別女人是跨性別女人,而順性別(cis-gender,指個人的性別認同與出生時的生理性別相同)女人是順性別女人,但大家都是女人」,那麼她的論點就不會被誤解。只是,阿迪契向來反學術語言,所以像「順性別」這樣的詞彙,並不在她願意使用的範圍當中。
她重申,她想要區分的,就是身為跨性別與順性別女性的經驗,而不是真女人或假女人的問題。她認為唯有誠實去面對這兩者之間在經驗及人生養成上的不同,這兩個群體才能並肩作戰、互相扶持。兩者不應該為了去面對爭取平權的相同難題,就抹滅掉各種不同「女人」之間的差異性。因為阿迪契始終相信,不論跨性別者的成長歷程有多麼壓抑,性別是社會對待個體的方式,並不是個體內心的感受。只要身為生理男性,阿迪契都認為這社會就會主動給予他較多的社會資本與優勢,這也就是為什麼男變女的跨性別女性,在社會上仍能獲得較大的社會資本,享受到較高能見度的原因。❒
A:我父親想要變成女人的欲望是不可否認的,這我也接受。我比較難接受的反而是那些他(註)沒改變的部分。我們共同經歷的過去中的鬼魂,一直影響著我們之間的互動,但他卻不斷拒絕面對這些。如果我父親的女人身分中有「跨性別」這部分的話,那就是身為女性的他,仍然保有著男性的他的歷史。
(註)在國外相關訪談與這次的訪談中,法露迪只要是提到她變性後的父親,都是用she,如果是還沒變性前用he。考量到中文使用與閱讀習慣,為避免造成混淆,故本文指稱父親時統一用「他」,指稱法露迪時則用「她」或「妳」。
Q:妳認為川普的上任,會對女性主義的發展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及挑戰?
A:川普當選是女性的一大悲劇,但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是美國女性主義復興的催化劑。悲劇是因為川普政權在各方面攻擊女性權利:他再次恢復了「全球禁令」(Global Gag Rule),停止資助任何支持墮胎或與墮胎相關事務有關聯的組織(這是他上任後馬上推動的政策之一),他破壞同工同酬法令、瓦解計畫生育(family planning)保護、擋下撥發給「美國計畫生育聯盟」(Planned Parenthood)的補助、大砍針對婦女保健的國際援助、加強在校園中起訴性侵害的難度、推翻某些讓家暴不那麼致命的州立槍枝法規,還有很多很多。
他這一連串詆毀女性的動作,讓女性運動整個傾巢而出,從在首都華盛頓爆發的「女性大遊行」(Women’s March),到控訴性騷擾及性侵害的「#我也是」(MeToo)運動,到女性參選政職的人數呈現破紀錄的歷史新高。我祈求這份復甦的女性能量,能打敗川普政權的反女性主義作風。
Q:你與父親因為這個訪談與書寫的合作,而有了更緊密的連結。同樣曾經深受你父親的高壓暴力所苦的其他家人,如何看待這段新的父女情誼和這本書呢?
A:我父親要我寫他的故事,但其他家人並沒有,我要尊重他們的隱私。我們對於我父親經歷過的一切都有自己的看法與反應,但說到底,這本書只是關於我們父女的一場經驗,我不想僭越為他人發言。
Q:你熟悉中國文學作品嗎?讀過從中文翻譯過來的作品嗎?
A:這是我一直想深入理解但卻尚未研究的領域。我對於翻譯文學的經驗是,譯者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而我還沒去研究哪位譯者可以將中文翻譯成優美並值得信賴的英文。歡迎給我任何推薦。
Q:台灣向來走在亞洲女權及同志權利運動的最前線。我們才剛在2017年5月通過婚姻平權法案,使台灣(有機會)成為亞洲第一個合法化同性婚姻的國家(編按:2017年5月24日是大法官宣布現行民法未保障同性婚姻自由及平等權已屬違憲,要求主管機關在公告後2年內,修改相關法律,直到2019年5月17日,立法院三讀通過《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的國家)。你希望台灣讀者能從閱讀《在暗房裡的男人》得到什麼啟示,來繼續挑戰性別與性向的界限?
A:我父親的故事說到底只是個人的故事,有關於女兒如何掙扎著去了解她那既難搞、複雜、多變又神祕的父親——父母對子女而言都是神祕的。但就另一個層面來說,我為了摸清我父親所進行的這段探索,給了我們一扇窗戶,去正視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一場戰役——身分認同之戰。身分認同的危機正影響著世界上的許多事情,而且是在整個光譜上:LGBT人權當然首當其衝,但還有對移民的態度、右翼保守國家主義的興起、ISIS、英國脫歐、打著「讓美國再次偉大」旗幟的川普主義等等。我父親像是個身分變色龍,在每個層面都面對著身分認同的危機。
雖然我是回憶錄的作者,我同時也是個記者。我花了很多篇幅報導並探索我父親故事中更大的時代背景——包括生理性別(sex)與社會性別(gender)認同的歷史及演進,以及跨性別主義的歷史。我希望讀者讀完這本書之後能更加理解,當各種身分認同在我們的生命中產生意義時,這些認同扮演了什麼角色,又帶來多麼深厚的複雜性。●( 本文經編輯修改,原文於2018-02-02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暗房裡的男人:變性者一生的逃逸計畫,一場父女的和解之旅。
In the Darkroom
作者:蘇珊.法露迪(Susan Faludi)
譯者:李康莉
出版:網路與書出版
作者簡介
蘇珊.法露迪(Susan Faludi)
一九五九年生於紐約皇后區。一九八一年時自哈佛大學畢業,畢業後成為新聞記者。曾為《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聖荷西信使報》、《亞特蘭大日報》和《邁阿密前鋒報》等報紙寫過文章。一九九一年出版《反挫 》(Backlash)一書,獲得美國國家書評獎(非小說類)(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同年於《華爾街日報》報導喜互惠公司的槓桿收購行為,而獲普立茲釋義新聞獎(Pulitzer Prize for Explanatory Reporting)。
作品有:《恐怖之夢:在不安的美國的神話與厭女主義》(The Terror Dream: Myth and Misogyny in an Insecure America)、《僵局:遭背叛的美國男人》(Stiffed: The Betrayal of the American Man)、《反挫:誰與女人為敵》(Backlash: The Undeclared War Against American Women)。
譯者簡介
李康莉
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州立大學英美文學研究所碩士、美國北卡羅萊納州州立大學企業管理碩士。曾出版詩集《瑪格莉回憶錄》、《閱讀的力量》(合著)作品收錄於《作家的愛情》、「Net and Books」主題書系列等。現為社區大學講師。
電子郵件信箱:strawnana64@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