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破暴力创伤的黑暗：中国人权捍卫者心理支持困境与挑战

在中国，我们面对着一个尚未被充分理解或承认的领域——国家暴力创伤的心理支持。2016年，有幸获得国际人权机构支持，我与一些志同道合的心理专业人士联手，创建了一个专业心理干预团队，我们的使命是为经历过酷刑和国家暴力的人权捍卫者，以及他们的家人提供创伤预防和康复服务。然而，伴随着这项重要工作的是一系列独特且棘手的困难和挑战。

在服务中，我们的团队始终面临着一个刻骨铭心的事实：所有接受我们服务的人，都处在持续的压力下，他们不断面临着各种新的创伤事件，如亲密关系破裂、被迫辞职、警方的恐吓、再次被抓捕等。这些情况使得他们的心理创伤持续得到加重，对此，我们的心理支持服务，虽然有一定的帮助，但在实际效果上仍然有限。

更为复杂的是，我们认为最需要接受心理创伤修复的人群往往是最抗拒心理支持的。例如，一些经历过严重酷刑和长期监禁的人常以各种方式拒绝我们的服务。有些人虽然同意接受心理咨询，但常常无故迟到或缺席。虽然心理咨询师明白这可能是创伤后的反应，但长期这样会让咨询难以持续。有些情况下，妻子愿意接受咨询，但丈夫却干涉其不要接受咨询。

此外，我们的团队也在实地提供服务时遭遇到重大的挑战。如果一个人权捍卫者被刑事拘留或失踪，对他们的家人来说，这是一次严重的创伤事件。在事件发生后的初期，他们急需有人陪伴。而我们的心理咨询师在进行紧急探访时，可能会面临巨大的风险。警察可能会阻止咨询师，登记其身份信息并对其进行跟踪监控，这可能会给整个项目团队后期活动带来更大风险。

更进一步，所有的心理沙龙活动都可能受到监控，这让选择沙龙地点成为一项艰难的任务。我们需要尽可能避免在需要身份登记的地方举办活动，以及尽量选择游客多且不易引人注意的地方。即便如此，我们也可能被维稳部门的目光锁定。我记得有一次在南方的某地，我们参加了一个国际人权机构举办的国家暴力创伤心理沙龙，活动还没开始，就不知道怎么被警察发现了，几个警察敲门进来，登记了我们的身份信息，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在警方的监控之下进行活动。甚至在大家趁午休时间在海里游泳放松时，岸边的警察也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照。

另一个严峻的挑战是专业心理咨询师的稀缺性，以及他们在处理国家暴力创伤方面的理解不足。在中国，绝大多数心理咨询师对国家暴力创伤的理解并不深入，他们甚至避免讨论国家暴力或政治暴力，更倾向于提供某种形式的心灵鸡汤。我们尝试过从对心理学感兴趣的人权捍卫者中寻找合适的咨询师，其中有三个人在一年的支持下拿到了二级或三级心理咨询师证书，但经过一年的培训后，他们在模拟的心理咨询场景中仍然无法做到三分钟的倾听，更不用说提供心理咨询服务了，甚至连简单的探访陪伴都变得困难。这意味着我们在为人权捍卫者提供服务时，面临着找不到合适咨询师的困境。

最后，咨询的安全性也是我们不得不面临的一个重要挑战。咨询师需要保留咨询记录，然而在实际情况下，这可能会使咨询者的隐私和安全受到威胁。在实践中，我们使用像Signal或Telegram这样的安全软件限时消失功能，只能记录事后的总结，不能保留所有的记录。而咨询的环境也是一个重要问题。一些人权捍卫者没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必须在嘈杂的户外或者蚊虫遍布的公园通过网络进行咨询，这显然大大降低了咨询的效果。

我们在现场探访时，由于安全问题，需要以友人和同伴的身份接触他们，而非心理咨询师的身份。虽然这种方式能减少暴露的风险，但却使我们无法在第一时间进行必要的心理援助。

这些挑战并未阻止我们前进。我们针对每一项困难，都努力寻找解决之道。例如，我们为参与者提供了一系列的培训和指导，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和应对国家暴力创伤。我们还举办沙龙，分享国家暴力创伤预防和心理关怀知识，帮助他们认识到家暴等行为的危害。

我们还尝试了提供物质帮助，比如推荐人权律师，提高他们的通信安全等级，帮助他们从人权组织申请人道援助资金，以及缓解他们家庭成员间的紧张关系。

总的来说，中国目前的国家暴力创伤心理支持状况充满了挑战，这需要我们不断学习、适应，和寻求创新的解决方案。虽然困难重重，但我们深知，每一次的努力和进步，都是对人权捍卫者的真诚关怀，也是对他们的希望之光。

(本文作者杨占青备注：我曾经考取了中国心理咨询师二级证书。几年前，有幸得到一个国际人权机构的支持，参与到了一个人权捍卫者心理支持项目中。这是一段充满挑战，却深具意义的旅程。

由于安全考虑，我一直没有公开分享这段经历。然而，时间在流逝，我感到有必要做个记录，分享一些我在这个项目中的所见所感和所思。我希望这篇文章能帮助更多的人了解到国家暴力创伤对人权捍卫者的影响，以及我们如何去面对和处理这些挑战。

需要注意的是，出于同样的安全考虑，我在这篇文章中并没有披露任何关于涉及的机构和个人的信息。所有的名字和具体情况都已经被省略或修改，以保护所有参与者的隐私和安全。我希望大家能理解这一点，并尊重所有人的隐私权。

我衷心希望这篇文章能引起更多人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并激发我们共同寻找更好的解决方案，以支持那些在国家暴力下坚持捍卫人权的勇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