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红嘴鸥
吃饱过后萧萧闲闲歇憩的时候,入睡之前,醒转过后,我时常想你。不是想念,是思想,是想像。想像你的相貌——全体难于在脑壳内组装,我通常只想些典型的特征——想像你的经历。起先年纪小,没来由我就会意乱情迷,自然也对你怀抱过爱恋之心,不情愿跟别的雀鸟分享自己编造的东西。后来,见识随岁数增长,心内清凉的时候多了,编的故事也越见精彩,光自己在侧边咂摸缺少些兴味,我便开始跟朋友讲说。得到听者的赞美跟肯定,我满心欢喜,更有了动力编新,不觉际得,我已经成了故事大王。专心一意讲凤凰故事的专家,别种故事我也讲不好。并非只有我时常揣想你,专门揣想你,同类相吸相惜,经朋友介绍,我加入了同好会。我们尽都以你为中心角色编故事。我们就像落雨天耸在山巅巅上的大树,很容易就能被成员抛出的闪电引燃。任何剑走偏锋的故事,普通读者觉得没趣味,我们都能准确找出故事里触动讲述者的东西到底是啥子。我们散在四乡八处,就讲大众爱听的故事;我们聚拢,就讲刁钻隐晦的,娱乐彼此。故事一讲出来,就是成员些的共有财产。如果你有新想法,可以随意改编旧故事。同好会成立得有五十多年,有些故事也讲了几十年,头脚彻底改换了一遍,任随哪个成员都不敢断定自己讲的,是最初的版本。
大约有了“同好会”这层缘法,我才误打误撞,飞进这山谷里头?听说有些雀鸟费尽心血也找不到通往这儿的路。实在难逢难遇,我来在了相伴我好多年的角色的地盘。要跟你留言,留下些啥子呢?我从嘴壳到尾巴、从里到外,都是普普通通的,没啥讲头。我也不情愿跟不相熟的生灵分享自身的经历——哪怕是你,跟我到底非亲非友。因此上,我决定留些我编过的故事在这儿,如果有些情节冒犯了你,那也没奈何。
我入会那天最先接触到的故事,名叫《三分钟》,也算个测试题目。传说在隐居之前,你也行踪不定,难以追寻。但某年你在好多个地方现身,遇合好多雀鸟,而今那些地方仍然有很多苦心渴慕你的鸟儿,做出各色各样的荒唐事。它们几乎憋穿了脑壳,执行各自发明的仪式,想在精神上亲近你。我们同好会也谈过那些荒唐事,谁都没像其他雀鸟那样取笑,因为我们感觉那是很自然的。老实话,爱并没有种类或性质的差别,只有程度上的不同。程度深了,不打破常规做些特别的事,问不过自己的心。我们也研究过那些地点,散得很宽,有的风景好,有的平平无奇怪,感觉没得啥子共有特征,应该不是精心挑拣的。那年子你好像满世界游耍,特意从云头降下来,跟鸟儿些相会交谈。于是我们有了自己的设定。你会给每只鸟儿三分钟时间。这三分钟,说些啥子由在那些雀鸟,可以表白爱意和尊敬,可以辱骂,也可以提要求。
有鸟儿向你求一片羽毛。它相信插上你的羽毛可以沟通阴阳两界,跟过世的朋友交谈。
有鸟儿向你求一片肉。它想像吃下你的肉可以医治身心上的创痛,而它想战胜的是恐高症。一只鸟儿恐高实在惨伤。
有鸟儿出于一时气愤咬死了兄弟,但亲友不相信它这样做真的只出于气愤,肯定有往日积怨,更深层的理由。那鸟儿自身也很怀疑,它希望你来当这根由。打比说,因为你接近它生活的那片树林子,才让它表现得不同于往日。
有鸟儿想要离开生活了半辈子的大山,但是每棵树每片草叶每朵蘑菇都在挽留它。这些声音合成一股冰凊带刺的索子,把它扎扎实实捆住了。它需要凑够出门的理由才能捹断索子,响翅高飞。它希望你能当理由之一。打比说,因为见你这三分钟,心头的念想长得越来越茂,再没法铲落。
冰凊:冰冷。
你的朋友,一只特别漂亮的白鹇,不明白你恁们做的意义在哪儿。它问短短三分钟,互相始终陌生,你能给那些雀鸟啥子呢?你只是听,它们向你赌咒许愿,你也没法满足。你说,你能给它们三分钟时间的幸福。
这就是《三分钟》故事的主干,不过每回出场的雀鸟各有不同的行动。入会测试的题目就是:如果你和凤凰相对三分钟,会向它表白些啥子?当时就在翅拐边、我马上想到的是,有回我去动物园打了几转,看那些动物都古古怪怪不自然。比方说同样是熊猫,在山上那些更野性,动物园里的萎萎缩缩。我感觉那些动物都是人披了层皮子装的,等游客些走尽了,天黑定了,它们就会垮下皮子回屋睡觉。然后我希望你哪天能在天高上吼几嗓,所有皮子都背不住了落下来,扮演者光起身子跑走。游客着剩在边边上,思想那些人第二天还得不得转来。
非常非常随意的一段想像。同好会看重的也是这种随意性。如果把你捧得太高,看得太庄重,咋还能自自在在编故事呢?一入会就想像和你相对,也是为了让我们摆低羞耻心,样啥都敢在你眼面前亮相,不怕冒犯你。眼目下我也谨守入会时的规则,不得提前为可能有的冒犯道歉。不过老实话,我们的故事也没那们雄哦,怕是冒犯不了你。
每回聚会结束的时候,我们会商量出一个题目,大家分开后各自去想,下回再自由讲说。“凤凰的爱情”,这个题目就大了,时常成为家庭作业的主题。但每次都有变化,我们会变换你的恋爱对象。几十年下来,你认真爱遍了星球上所有类型的生灵。某一回红脚鲣鸟提议让白腹军舰鸟当你的对手。它有私心在。我们尽量鼓励有私心的提议,莫随手在半天云里抓个点子下来敷衍。那些是不过筋脉的杂乱枝节,不够真诚。白腹军舰鸟仗恃自己翅子宽、气力壮,惯爱在海上抢夺别个捉到的鱼儿。我们同好会里那只红脚鲣鸟经常受欺。但是有一回,不晓得为啥子,那白腹军舰鸟抢走我朋友的鱼儿过后,见它身体好像有点虚弱,又捉了条更肥的鱼儿还转来。哪晓得这点突然生起的好心在脑壳里窜了根,越长越深,白腹军舰鸟竟然改脱了抢食物的习惯。白腹军舰鸟大冒大咧,不在意自己为啥会变化恁大。我的朋友,它在别个生命转折点上扮演了个重要角色,自然欢喜得很,把这件事拿到同好会上摆谈。当时它和白腹军舰鸟已经很亲近了,愿意给它个主角位置。
凤凰和白腹军舰鸟的爱情故事。而后这个题目诞生了32个故事,成员公推我编的那个故事最好。其实那算不上故事,只是些零碎细节。刚刚我讲过,我没法想像出你的样子,倒是想过很多细节,关于脚爪、关于嘴壳、关于飞羽,但要把它们拼起来就作难了。拼出来就定死了,但我从来没见过你,如此一来对你不是不尊重吗?
白腹军舰鸟当你的对象,我感觉几好,因为白腹军舰鸟是生活在海上的鸟,它们那对大翅膀,我恨不得能长在我身上。我自己从来只在近海地方活动,要我长时间在海上漂流浪荡,怕是遭不住哦。所以我对白腹军舰鸟的生活有一定的憧憬,哪怕它们爱抢别个的食物,我也生不出很深沉的恨它们的念头。你也应该是海鸟才对,说不定根本没有隐居。大家找不到你,是因为翅拐太弱,没法飞到很远的海上。
说回我那个故事。我只编了你和白腹军舰鸟的对话,讲故事那阵费了些心血来扮演你们。大约我的故事拔得头筹,第一层是对话巧妙,第二层是我演得漂亮,第三层是先前的爱情故事曲折细腻得令人厌烦了,大家想吃点别样的淡白小菜。说实在话,“如何坠入情网”并不好编,我们同好会的成员,可能个个都产生过“爱情真的存在吗”这起问题。我的答案,将才也说过了:爱没得类型上的分别,只有程度上的深浅。爱情,自然是程度最深的那种,但最最浅层的爱也包含得有情欲。对头,与其说“爱”,不如说“欲望”。爱越深沉,欲望也越深沉。
淡白:清淡。
我那故事也有基本的设定。起先是你和白腹军舰鸟共度了常规的三分钟,而后它又多次出现在你停歇的地方,得到更多个三分钟。最后一回相见,三分钟延长至三十分钟,我编的对话就在这三十分钟里。从头表演一回太打麻烦了,我就讲下故事煞搁那段嘛。在你们快要分别的时候,白腹军舰鸟发现你和初初相见时不太一样了。
煞搁:结束。
“那是自然,我一直在慢慢改变自己的羽毛颜色和身胚大小。亏你现在才注意到。”你说。
“哪怕刚刚和你分开,我也回想不起你的样貌。我次次飞过来见你,就是想记得你。”白腹军舰鸟说。
“好像大家都记不住,只晓得我很花哨。还说我尾巴总是长长的,其实有时候我尾巴也短。亏你注意到我变了。”你说。
“但也有不变的地方是不是?你左边翅膀上有片飞羽,它始终是纯黑色的,好像不得反光样。只要那匹黑色的羽毛还在,我敢说不论你如何变化,我都能认出你。”白腹军舰鸟说。
“那好,我就留下这片黑色羽毛,再等个一百年,看你还能不能认出我。”你说。
“一言为定。”白腹军舰鸟说。
虽然没有讲明,但你当然晓得,一百年太长了,白腹军舰鸟活不出来。我认为难以实现的事情才需要约定,因为约定就是为了不遵守。军舰岛以死亡这个理由爽约了,但是现而今你仍然保有那片黑色的羽毛。
诶,原来是恁们的哦!这片山谷,尤其这棵梧桐树,是长在你的身体以外的器官,你的一部分。你到处转耍,但树子不得趱位置,始终在这儿,等鸟儿接近。大约就在无数个“三分钟”那年过后,你就把凤凰谷开放了。这棵梧桐树,帮你收纳雀鸟的心事,也帮你倾听。我在这儿很讲了一歇,也是度过属于我的三分钟。老实话,我觉得对你本尊讲故事,不如对同好会讲过瘾。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这些故事没法冒犯你,也没法打动你。但是在同好会上不一样。我们都在讲你,但目光投向你又穿过你,还是落在朋友些身上。等于说你虽然是故事的主角,但我们是在彼此的脑壳里头弯弯绕绕,探索那些曲折的小路。我们把自己的欲望捏成形、吐成话,我们努力探寻同好的欲望,每抓到点实在的东西,就高兴得飞来舞去、又吼又唱。“对头,对头,就是这种!”我经常听到这句话,自己也经常讲。在那些时刻,我时常会回想起年轻那阵,情欲鼓胀的时候,嘴壳和双脚火烧火燎,我惯于朝海上飞,随风飘荡。那些故事鼓胀了我,同伴互相投递的眼神,就是盘绕我的风。
趱位置:移动位置。
红嘴鸥:鸻形目鸥科鸥属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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