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密陽》Secret Sunshine
這是一片豔陽下的天空
女主角申愛的聲音傳來,她正和修車廠老闆解釋自己身在何處,因為人生地不熟,解釋了半天還說不出一個確切的位置。申愛站在路邊,儘管已經紮起了頭髮,髮絲還是隨著往來的車輛飛舞。她幼兒園年紀的兒子,無精打采地坐在前座的駕駛座旁,隔著擋風玻璃的天空,飄著雲朵,像是戴了一副太陽眼鏡,有點變色,有點望不穿的神祕,好像遠遠的也向著他們,靜靜地聽,靜靜地凝視。
密陽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祕密的陽光,陽光的祕密。那樣光亮到不可觸及的豔陽,是自然界最炙熱的力量,也像是宗教裡那一位至高的神,你只能仰望,只能瞇著眼窺探,卻從來無法測度。就像我們摸不透時而溫暖,時而嚴肅,時而憐憫,又時而殘酷的這個世界。無論是過去、現在、未來,我們都看不透。所謂命運是什麼?為什麼有人含著金湯匙長大,有人卻一生流離失所?為什麼出生在這個家庭,這個地方?為什麼愛的人會離去?為什麼事情發生在我身上而不是他?為什麼我是我?
這個世界真的有神嗎?我們都曾這麼問。但當人們談論著命運,談著無可避免的生老病死,心裡似乎早有一個「主權不在我」的答案。無論是一神論,還是泛靈信仰。在上帝面前,在世界面前,我們都渺小的像草芥,脆弱的像螻蟻,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少。所以我們要用功讀書,要賣命工作,我們考下一張張證書、證照,吃力地買下車子、房子,年齡到了就結婚生子,我們努力擠進一個圈子交一些朋友,取得認同,然後暗地裡互不服氣。從年輕到老,人生像一場看不見盡頭的馬拉松,耐力用盡之後還得跛著腳前進。無時無刻都得證明,我有能力,我配得,我是存在的。
沒有什麼事不用附上代價,人們不自覺這麼相信著。哪裡有不勞而獲的成功?哪裡有白白得來的愛和恩典?即便是親情,也有權力關係,也要符合誰的期待。成績、才藝、上進、孝順、聽話。那些家庭教育裡的獎賞和剝奪,從小為我們建立無形的因果關係。為了獲得想要的,我們都學會了討好。
或許人心最大的懷疑從來不是有沒有神,而是有沒有無條件的愛?
兒子遇害之後,申愛進到教會,聽著詩歌和牧師的禱告,她壓抑已久的情緒突然宣洩,像是跌倒的孩子終於在人群中找到父母,所有的脆弱傾巢而出,她撫著胸口放聲大哭,好像終於排出了體內的毒。雖然說不出具體是什麼,但她感覺到了安慰和力量。從此申愛積極上教會,成為一個基督徒,熱心傳福音,告訴別人她如何感受到上帝的愛,說她終於看見光裡的意義。
但是想當然耳,這不是結局,所有的高潮迭起不是因為劇情需要,而是因為這是人生。
神意難測,人心何嘗不是。申愛沒有意識到內心的複雜,只相信她想相信的,把部分的真實當作全部,就像搬回先生的故鄉密陽,用極端的方式證明相愛和懷念,卻摀起耳朵否認先生的外遇。她習慣向著光走,不願回頭看緊抓腳跟的黑暗,以為這樣就能安然度過傷痛,以為感受到愛之後就懂得什麼是愛。於是她向大家宣布原諒了殺害兒子的兇手,要到監獄探視並親口告訴他,讓他也信耶穌。卻沒想到兇手面色紅潤的出現,「如她所願」說自己也信上帝了,感謝上帝的原諒。頃刻之間,所有她為自己建築起來的信心和正能量,就土崩瓦解。
「上帝已經原諒他了,我還原諒什麼?」
「在我還沒原諒他之前,上帝怎麼可以就這樣原諒他了?」
「我這麼難過,那個人卻已經得到了上帝的原諒和幫助,怎麼可以這樣?」
結痂的傷口再度撕裂,她只能任由身體痛得倒地不起。
彷彿所愛之人的背叛。申愛不能接受,也不能明白,上帝不是應該站在她這一邊嗎?她是受害的人,她才是上帝該憐憫疼惜的人,上帝怎麼可以這樣不顧她的感受?那個人不是關在監獄裡嗎,為什麼沒有比她更悽慘更痛苦,日日受內心的煎熬,等待著,苦求她的赦免?
有人認為《密陽》是部否定上帝的電影。其實它本意不在辯證上帝的存在,它只是真實呈現一個人在尋求救贖的過程中內心的拉扯,那些在堅強與脆弱之間,愛與恨之間,放手和掌控之間的掙扎。
一切都是真的,愛和關心是真的,安慰和釋放是真的,想要原諒重新開始是真的,內心的不公和失落也是真的。彷彿矛盾的存在,是因為每一個真都難有純粹,沒有一個真,能成為全部的真相。也因此我們難以擁有單純的愛,單純的原諒。
申愛已經習慣了愛是有條件的,原諒也是有條件的。「神愛世人」這句貼在電線桿上像廉價廣告一樣的話,如今卻真實的刺耳。她氣上帝的愛如此沒有親疏,她才是那個表現好的孩子,理應得到全部的關愛,而那個人,那個罪人不配。就算要到上帝面前,那個人也應該排在她後面,得到她往前的許可。
於是她像為了叛逆父母而惹事的青少年。偷竊,搗亂講道,色誘牧師,自殘。每一次叛逆,她都要站到戶外,仰頭望天,以挑釁的姿態向上帝展示她的「成果」。「你看到了嗎?看清楚了嗎?」「我不會輸的。」
她像對著空氣揮拳,一拳又一拳,狂躁地讓人心痛。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根本沒辦法真正原諒,她撕破的所有偽善面具,也包含自己的,那是寧願下地獄也要豁出去的決心,是遍體鱗傷躺在血泊中也不能再逃避的誠實。
「因為他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馬太福音》5:45
出院後的申愛,在理髮店遇見兇手的女兒。國中年紀的孩子,卻在店裡做學徒,申愛忍不住問女孩,「在哪學會剪髮的?」「在少管所。」「怎麼去到那了?」「闖了點禍。」「學校呢?」「不去了。」申愛沉默以對。或許是想起了自己曾經對女孩被霸凌視而不見,或許是發現他們並不像她以為的毫無苦痛。但這次,她不再勉強自己說些原諒還是鼓勵的話,在她能夠真實處理好自己的情緒之前,就氣吧恨吧。
她曾說和上帝的關係好像談戀愛,其實面對自己又何嘗不是。所謂愛是能經歷初識的美好,衝突而破滅,最後全然的接納,才有趨近成熟的可能,是條沒有跌跌撞撞就往前不了的路。
頂著剪了一半的頭髮,申愛離開理髮店,在路上遇見過去不理會勸告,現在才改裝店面的老闆娘,她們在街頭聊著,好像都有了新的開始。而這不長不短的頭髮,雜亂參差像悲劇一樣的生命啊,申愛終於能夠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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