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不同尘：与木心有关的 46 条诗歌笔记

木心的书我读的少，大多止步于书名的了解。常言是知人论世，读书也有「知人论书」。但我常常是反其道而行，盲读（读书之前不对写作者进行背景深究）一通之后才会去猜测作者的为人，感兴趣了才会深入了解作者的生平履历。与其说是更深入地了解作品的写作背景，倒不如说是一种破冰式的好奇：写出这样作品的人，有过怎样的一种生活啊？

早先我知道木老先生的一部《文学回忆录》文思独特，知道木心是文艺界的博学者，美术文史哲都有涉猎，并且造诣不浅。那首追忆古早年华的诗歌《从前慢》更不用提——这可能也是读者对木心最为熟稔的一个印象了。

这阵子读到了木心的一本小诗集，《云雀叫了一整天》，分甲乙两辑，甲辑多是环游世界的景观速写和感怀抒情，对于没有亲历过胜地的读者来说也许意味平平，但乙辑的长诗绝对可以引起多数人的精神共振，也正是后半段的练达和机警让我窥见了木心文思的冰山一角，有了继续阅读他的欲望。严格意义上来说，后半部分的乙辑可能还算不上长诗，更像是俳句的合集。没有因果、没有起承转合，有的只是作者思想中闪过的众多灵感——稳重、俏皮又不失戏谑。

木心原名孙璞，《文学回忆录》中解释木心来自佛语的「木铎之心」，也有说法是「十字架上的那个人」的意思。

尽管拥有博学者的称号，木心的本业其实是美术，曾师从林风眠，后在大学任教，鼓励学生们努力追求音乐和美术。文革期间被捕，此前的作品全部被焚毁，身体也受到了迫害（3根手指惨遭折断）。平反后又有长达两年的软禁。八十年代开始长居纽约进行文艺创作，《文学回忆录》就是这个时期和朋友们举行文学沙龙形成的讲稿。

对木心先生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再回头看他写的诗会有更多的「恍然」感，也更能体会到他藏在文字背后对世事豁达、对文艺坚守的襟怀。以下读书笔记都是来自《云雀叫了一整天》的乙辑部分，从中抽取出46条，分享给大家。

爱情

1 找一个情敌比找一个情人还要难    

倘若真的勇闯难关找到了情敌，恐怕就会像钱钟书在《围城》中写的那样「情敌之间的想念，比情人之间的还要多」了。

2 你再不来 我要下雪了

3 畸恋止于智者

4 少年人都是毫无准备地发育发情了

5 爱情 幻想出来的幻想

6 你强 强在你不爱我 我弱 弱在我爱你

7 没什么 不过我在思念你罢了

8 性欲是裸体的 爱情是穿衣裳的

9 小的罗曼蒂克适宜人性，大的罗曼蒂克要死人的

10 其实每一次恋都是初恋

人物

11 女孩拢头发时斜眼一笑很好看

12 一个人 随便走几步 性格毕露

13 绝无幽默感的人 是罪人

14 落魄英雄最可爱

15 你二十出头了 颈上还有奶花香

16 脸笨 眼睛聪明 就是聪明了

文艺

17 哲学 到头来表现了哲学家的性格

18 凡倡言雅俗共赏者 结果都落得俗不可耐

19 无审美力者必无情

20 无审美力是绝症 知识学问救不了

21 艺术在没完成前什么也不是

22 艺术是一种爱的行为，爱「爱」的行为

木心在乙辑中多次谈到绝望的「无审美力」和「俗」，可见在他心目中作为上层建筑的审美和艺术有着多高的地位，可能也正是这种信仰支撑着他身体被囚的日日夜夜——无论如何思想是不能被囚住的。

世相

23 恶人闲不住

24 乏辩才者工谗言

25 自身有戾气者 往往不得善终

26 人类是一种喜欢看戏的动物

27 心之所以沉重 其中立满了墓碑

28 智者生涯 天天愚人节

29 所谓世界 不过一条条的街

处世

30 一次又一次觉得 灵智比肉欲要性感得多

31 别碰 油漆未干的新贵

32 惊世骇俗 就是在媚俗

33 俗事俗物可耐 俗人不可耐

34 择友三试

试之以酒 试之以财 试之以同逛博物馆

35 先忍受 后享受

36 先要把别人的不义而富且贵看得如浮云吧

戏侃

37 哥们儿聚吃一顿涮羊肉就算赴汤蹈火了

38 玩物丧志 其志小 志大者玩物养志

39 岁月不饶人 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40 绝色美貌是看不清看不准看不完的

41 机智幽默无聊 不过其他的更无聊

42 不由衷的笑 附和性的笑 如此累人

43 小有才气 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44 北京话把私生活称为「小日子」  怪可怜见的

45 官瘾即奴瘾

46 自杀者都是被杀的

乙辑中闪光的句子远远不止这些，比起俏皮，文学评论家张柠说的可能更到位：「现在流行小清新，木心有点老清新。⋯⋯ 其实木心这种小机灵也蛮好，就像是风铃一样，叮当作响，很惬意，但『木铎金声』才令人震撼的，不是风铃的那种叮叮当当。」

的确，这些俳句合集式的现代诗更像是木心抖落的长长的「小机灵」，是风铃的叮叮当当而非掷金石声，但这种段子手气质体现在游戏般的诗歌语言中，更显耐读和好玩。

和光同尘这个成语来自《道德经》第四章和第五十六章：「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去锋芒、脱纷扰、敛光耀、混己于尘世中，这就是高妙的「玄同」了。「和光同尘」并非同流合污的同义词，但这种与世无争感多少有点四面溜光的意味。木心是有所争的，所以他还写道「和光，不同尘」。收敛锋芒，但不将自己混同于庸世之中，在「俗事俗物可耐 俗人不可耐」的处世态度面前，他拒绝乡愿作风、拒绝同尘，争艺术也争时间。木心到晚年仍然孜孜不倦地写字画画周游世界，仿佛进行一种弥补式的创作，但他很少将自己的作品和自己受困的经历联系起来。木心没有大劫后的幽怨，看他的照片，穿着风衣、戴着小礼帽的绅士扮相，活脱脱像一个「不洗碗的哈姆雷特」啊。    2017/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