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击华灯初上|踏入台湾日式酒店 夜访情欲与权谋世界
2021年11月26日,台剧《华灯初上》上线,特殊题材、紧凑情节引发两岸观影热潮。此剧剧本打磨4年,以1988年的台北林森北路条通(台湾日式酒店)为舞台,讲述一起环绕“光”酒店的凶杀事件,线索指向妈妈桑、陪酒小姐、酒店来客、男性公关与帮派人士,推理之余折射风月场的浮生百态,人物刻划亦是立体鲜活。 而在网上诸多讨论中,对“条通生活”的好奇名列前茅。《华灯初上》为求贴近现实,也在筹拍过程中请来曾为条通小姐、如今已是酒吧“妈妈桑”(日文意指老板娘)的席耶娜(化名),作为本剧背景指导,并为剧中演员提供服务训练。跟随席耶娜的脚步,《多维新闻》夜访条通商圈,一窥“台湾银座”的时光流转,捕捉灯红酒绿下的职人百工。此为系列采访第二篇(共两篇)。
系列采访第一篇:直击华灯初上|没落的台湾银座 妈妈桑的时代变局
夜世界的精致规矩
谈起过往的日式酒店生活,席耶娜大笑表示,自己还没入行前,也有许多“误会”。
20多岁时,因卡债压身,席耶娜来到条通的日式酒店应征,并做好了“被带出场”的卖身准备,小心翼翼问着妈妈桑:“如果要跟客人出去过夜,我可以选帅一点的吗?”没想到换来妈妈桑一声惊呼:“原来你这么缺钱喔,我们这边不做这个,要不要帮你介绍其他地方?”如此反应,出乎席耶娜意料。
正如上篇采访所述,条通的日式酒店仿照日本“银座模式”,采“公台制”,全店为开放式空间、不设包厢,小姐会轮桌与客人聊天、喝酒唱歌,“亲密互动顶多是牵手、或将手放在客人大腿上,连接吻都不行”;如遇客人喝醉、藉酒壮胆,开始“一把搂住”的毛手毛脚,小姐也会“有技巧”回避,借机将客人的手放回腿上,十指交扣。如若情况继续失控,店内少爷(男服务生)便会出面保护小姐。
而忆起初入行的职前训练,席耶娜仍觉相当辛苦。首先,日文是必备技能,酒店虽会为小姐安排日文课,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小姐若不努力学习,一眼就会被妈妈桑识破。“我刚入行时,只是兼职,专柜的正职还在继续,但妈妈桑要求我在3天内背下所有五十音,我连搭公交车的时间都不能浪费。”接着便是学唱日语歌,“妈妈桑会拿着卡拉OK歌本考小姐,唱错了就完蛋。”
而除了日文技能外,桌边服务也是规矩重重。“台湾客人重感觉,日本客人重细节”,席耶娜细数道,客人入座后,小姐首先必须递上热毛巾,询问客人喝酒习惯,日式酒店共有4大喝法:威士忌、威士忌加冰块、威士忌兑冰水、威士忌兑苏打水,小姐须在客人答复偏好后,亲自“做酒”,诸如调棒必须转两圈半、酒水比例等,皆是细节;干杯过后,小姐要询问客人们如何称呼,写在小卡置于桌缘,供换桌后的下一轮小姐、来巡桌的妈妈桑辨认,偶尔客人去完厕所回来,位子调动,小卡上的名字也必须跟着换位子,“讲错名字是很失礼的事,会被妈妈桑叫去厨房训话。”
而为与客人有话题,小姐必须时刻关注日本新闻。日式酒店多在夜里9点营业,小姐们约7点开始梳化妆,8点至店内准备,早年条通能订到日文报纸,妈妈桑便会在这段时间,把每版头条念一次给小姐听,方便其准备话题。另外为营造日式氛围,店内也会摆放插花,由各小姐轮流负责,“花道”由此成为必修课程,“小原流”、“池坊流”可谓是当年条通最流行的两种流派。无独有偶,有时小姐需陪客人外出打球,为此妈妈桑也会安排高尔夫球课,供小姐学习。
充满权谋的情欲世界
而如此工作型态,是否能带来高收入生活,席耶娜笑道,“我常说我们就像酒店界的公务员,能维持生活温饱,但赚得没有外界想像多。”
在席耶娜入行当年,专柜小姐的月薪只有新台币1万元左右,日式酒店便已能开出新台币3.2万的底薪,算是相对高收入的工作。然而之所以说是“底薪”,乃是因为在此之上能赚多少,全凭小姐手腕。
日式酒店的计价方式有一套规矩:客人来店后,需支付新台币1,200元至1,500元的“人头费”;若是第一次来,还需支付“开酒费”,至少是一瓶新台币6,000元起跳,因为费用高昂,往往无法一次喝完,故酒店通常还会提供“寄酒”服务,即细心留存客人未喝完的酒,供其下次来店继续喝。席耶娜补充,“因此在日式酒店做小姐,不用很会喝酒,喝太多客人反而会为钱包心痛,像我就不怎么会喝,台式酒店常有灌酒、逼小姐喝酒的事发生,日式酒店反而不会有这种现象。”
上述的“人头费”、“开酒费”为店家实收费用,故席耶娜刚入行时,常被妈妈桑要求:“七海(彼时花名),给我狠狠的推销啊!”至于关乎小姐业绩部分,则大抵分为“四进四出”与“指名”。
“四进四出”是业内术语,指小姐必须在当月,因四次陪伴客人而晚一个小时进店、早一个小时离店,前者可以是一起吃晚餐、外出旅游、采购逛街,后者则大多是吃宵夜,“条通有道地的居酒屋与日式料理,许多店主与厨师自己就是日本人。”如此规矩简言之,便是希望小姐为了业绩与奖金,能将客人带来店里,并与客人维持店外交情与互动,以确保酒店有稳定客源。席耶娜表示,“过去我偶尔也有不达标的时候,这时我就会打给熟识的客人,要他今晚一定要跟我一起进场,帮我冲当月四进四出的业绩。”
而“指名”则是日式酒店特有的制度。即在“公台制”规范下,小姐们会每桌轮流喝酒聊天,若有客人不希望同桌小姐在换台时离开,便可支付新台币1,000元“指名费”,让小姐多留15分钟。而在1,000元的指名费中,店家通常会抽成100元,由小姐实拿剩下的9,00元。
换言之,若小姐不会推销酒,又无法在该月与客人“四进四出”,同时因不受欢迎而无人“指名”,便只能领取“底薪”的新台币3.2万元;但若是手腕好的小姐,月薪往往能上看新台币7万元,这还不包括外出时由客人负担的相关花销、礼物费、逛街抽成。
综上所述,日式酒店内的规矩、克制,其实更像某种“欲擒故纵”的情欲权谋,是攻心为上的催化剂、“拿钱来见”的邀请函,而非铜墙铁壁的男女授受不亲。之所以禁止客人在店内与小姐过于亲密,乃是为制造“人人可追求”的神秘感,避免在台日人间传开“那家的小姐竟然在店内跟客人接吻”、“可能已经被追走了”,因而丧失光临酒店的欲望。席耶娜分享道,“我就算与客人一起外出用餐,也必须恪守规矩,走在客人右后方,不能一起同行,以免让人产生我们正在交往的错觉。”
然而“性”的接触,也并非全然是禁忌。所谓“单身”的浪漫氛围,是为维持小姐在日客社群里的行情,但若对象是“绝对会守口如瓶”者,例如想避免此事曝光的高阶主管,小姐便无需太过顾虑。“以前妈妈桑就跟我们叮咛,如果真的有很喜欢的客人,或是想牢牢拴住,让他一直来店里指名你、跟你四进四出、花大钱开酒的客人,至少也要副社长以上,才能考虑上床的事”,席耶娜笑道,“因为对方绝对比我们还怕婚外情曝光。”
风月场的生存心态
至于小姐与客人间是否会有真爱,席耶娜分享了自己从业十余年的心路历程。
“我很常晕船,因为这是工作的一部分。”虽说条通乃逢场作戏的烟花地,但戏假情真的事每天都在发生,“道理很简单,客人不是瞎子,小姐太过敷衍,客人还是能感觉出来”,席耶娜解释道,“要成为首屈一指的小姐,就不可能不投入。”而从业多年,她也曾经历“抢客人”的狗血剧情,“对方是一位日商副社长,非常支持我的业绩,当我缺四进四出时,就会打电话给他,让他开完会后赶到条通,跟我一起进场,再提早带我去吃宵夜,让我下班。”至于两人发展到何种程度,“也就只有接吻而已。”然而某日酒过三巡,这位副社长留着泪向席耶娜道歉,“他说自己被我们店的妈妈桑睡走了,对我感到非常抱歉,但以后他还是会把业绩做给我。”
听到的瞬间,席耶娜五味杂陈,但更多是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妈妈桑并非小姐,没有业绩压力,何须“下此狠手?”多年以后,席耶娜也成了妈妈桑,逐渐理解经营者的筹划盘算。“对妈妈桑来说,确保稳定客源握在手中,是最直接的营业保险;小姐能叫来客人虽重要,但小姐也有跳槽风险,一旦离职,客人或许就会跟着去新店。”
而回顾自己的恋爱观变迁,席耶娜表示,“做我们这一行真的有影响,在外界来看,可能会认为是某种观念偏差。”刚入行时,席耶娜在夜店认识了法国男友,最后对方归国,她为了见情人一面,辛苦存下半年酒店薪水,买了飞往法国的机票,与男友共度2个礼拜的浪漫时光。然而法国物价高昂,她几乎花光所有积蓄,最后回台时一贫如洗,又要重新存钱。
店内妈妈桑见她如此,便语带心疼的嘲讽:“洋人有这么好吗,值得你这样浪费辛苦钱?他如果要你过去,就该连机票、生活费一起负担,哪有让女人花钱的道理?”席耶娜回答道:“我们也还没结婚,不好意思跟他开口要钱。”妈妈桑怒斥道:“敢脱衣服不敢开口要钱?你比妓女还不如!”席耶娜反驳道:“妈妈,我们是真爱,true love!”妈妈桑丢下一句:“Fucking true love,最后还不是要分手!”
回顾这段经验,席耶娜认为,她的感情观确实有所改变。往后的新恋情,她逐渐习惯让男方负担所有费用,“如果女人因为客气,不让男人在自己身上花钱,那么他离开你时也会很干脆,因为他不觉得心痛、可惜,毕竟也没有投资过什么。”
后来也曾有美国客人向她求婚,希望带席耶娜离开条通,一起到美国生活,但她一来担忧异国生活的不确定性,二来认为跨文化恋情仍有不可弥合的障碍,最终还是没有答应。这位客人后来在美与他人另组家庭,但仍与席耶娜保持电话联系。多年以后,席耶娜成为妈妈桑,独立门户开了日式酒吧,某次发不出薪水、即将跳票时,还是这位客人紧急挹注资金,让酒吧撑过了倒闭危机。
“我哭着向他说,这笔钱我没办法还。他只告诉我,他没办法以丈夫的身份参与我的未来,希望至少能在经营之路上,协助我独立。”席耶娜回忆道,自己这辈子有很多次晕船与恋情,但这是她最刻骨铭心的一段关系。
条通夜色里,客人与小姐互为光影。豪掷千金的觥筹交错间,情欲既是商品,也是真实上演的戏如人生。
原文发表于2021/12/13《多维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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