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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映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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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痛史尋找繼承者:談赤燭遊戲作品《返校》

查映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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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燭遊戲推出《返校》已是2017年初的事,正值台灣解嚴三十年;事隔兩年,要玩要寫的應該都早就完成了。我大概算異數,在推出初期已經購入,彼時還住在新界海邊的村子裡,夜裡極靜,我又膽小,硬著頭皮完成第一章,到了第二章,因為地圖對我來說太複雜(我路痴)、解謎方式太困難、還經常被鬼殺掉,不久就在挫敗中棄遊了。

因為準備看電影,所以近日翻出擱在Steam裡塵封的遊戲,又找來一篇簡潔清晰的攻略,成功通過第二章、以及相對簡單的第三四章,這才完成遊戲。

《返校》是一款解謎兼敘事型遊戲,玩法算是簡單。每一章是一個獨立的地圖,玩家必須一路收集線索和道具,打開上鎖的房間、通道,完成所有任務才能通關——剛才提過解謎,這是第一重謎題,也是此作遊戲性所在。至於第二重謎題,就是通過如同碎片的線索,拼湊出主角方芮欣的故事,以及整個遊戲中所有莫名細節的真相。玩家很快就知道,眼前的方芮欣並不是活人,她是一個被罪孽囚禁於翠華中學的魅影,因為不敢記起自己曾犯下的致命過錯,所以精神一直徘徊在學校的無間地獄內,反覆經歷一切恐怖、壓抑與傷痛。《返校》的英文名稱為 Detention,即留堂之意,主角方芮欣正是一個被罰永遠留堂的靈魂。

以特別複雜的第二章為例,主場景是紅磚校舍、木造校舍、以及兩者之間的中庭,主角必須在兩座校舍的多間教室之間走動,尋找線索與道具,而獲得與使用道具的地點多數相隔頗遠,一不小心就在中途被鬼差掐死。在破敗陰森的走廊來回往復,重重複複,茫無頭緒,聽說不少朋友都是在此卡關,沒耐性如我在那邊卡住就直接放棄了。後來作弊通關後細想,這部份的遊戲設計其實相當出色:獨自在恐怖中徘徊,拼命想尋找出路和答案,卻處處碰到上鎖的門,玩家漸漸累積的焦躁與疲累,正好映照主角靈魂的質地。《返校》之出色,正在於遊戲設計與敘事的完美結合,通過遊戲流程,玩家得以沉浸於方芮欣的體驗之中,經歷一遍那段我們慶幸沒趕上的恐怖時光。在台灣的白色恐怖時代,政治蝕刻於個體的創傷,於《返校》中發酵成翠華中學這座黑暗的精神牢籠。

密閉的校舍,永不停歇的夜雨,配合迂迴的通關流程,令遊戲充滿迫力,也讓我想起另一款獨立遊戲《Papers, Please(請出示證件)》。這部發行於2013年的作品同樣廣受好評,也被改編成影像版,它以一個虛構的鐵幕國家為背景,玩家操縱的是一位邊境關卡檢查員,任務是盡快檢查過境者證件,並正確作出允許或禁止入境的決定,以賺取微薄收入供養家人。《Papers, Please》以像素圖(pixel art)為基礎,畫面與音效都極簡約,然而劇情中邊境條例朝令夕改、玩家每時每刻都被老大哥監視、激進革命組織恃機發動襲擊、遠處的家人貧病交煎,在極權下,再細微的庸凡日常都足以令人感受恐怖與壓迫。此作沒有鬼神,但同樣成功地刻劃無處不在的高壓氣氛,與《返校》可謂異曲同工。

《返校》被認為是恐怖遊戲,其實它的恐怖元素幾乎集中在第一二章。符咒、黑白無常、鬼差、被虐殺的屍體、布偶殘肢等,都在前半出現。這些恐怖元素,連同主要由鬼差負責的jumpscare,到第三章幾乎消失――隨著玩家逼近真相,尋回方芮欣抹掉的記憶,恐怖感也漸漸被無邊際的悔恨所取代。第三章以方芮欣的家為主場景,並以切換收音機的頻率為切換時空的方式,玩家看到比之前豐富的場景設計。從寧靜和煦的主角卧室,步入客廳/衝突場景,以對比突顯父母失和後家庭的冰冷氣氛;在另一時空中,方芮室的卧室顯得晦暗並翻轉了,她一路穿越愈趨陰暗、寥落的家居場景,然後毫無預兆地栽入高彩度極飽和的繽紛市街,奔向和張明暉老師約好的電影院,通道的設計明示了張老師就是十七歲的方芮欣的唯一逃生口。天堂僅僅閃現了一瞬,後來張老師因政治顧慮而刻意疏遠方芮欣、方誤會張老師與殷老師的關係,前面的糖果色調反襯方芮欣重重摔落的極端痛感,也讓理解成為可能——通過此處的視覺表達,玩家得以理解為何背叛與告密在那個時刻成為人物「不得不」作出的選擇。

像這樣的精細設計不在少數,還包括歌曲的運用。在第三章用以切換時空的歌《望春風》、《四季紅》、《月夜愁》,連同《雨夜花》,皆是由鄧雨賢作曲的經典台灣民謠,合稱「四月望雨」。歌曲創作於1933-35年,全是描劃小情小愛的歌,卻在二戰期間,被強迫改編成日本軍歌,《望春風》變成《大地在召喚》、《雨夜花》變成《榮譽的軍夫》、《月夜愁》變成《軍夫之妻》。此事令鄧雨賢悲憤莫名,他因此離開唱片公司,1944年在鬱悶中猝逝,得年僅38歲。這些歌在戒嚴時期還是沒有交上好運,先後因為各種奇妙的原因被禁,例如《四季紅》因為紅是共產主義的顏色,即使歌詞中僅是以艷紅花朵比喻戀愛的熱度,也被列為禁歌。戒嚴期間,黨外人士邱垂貞將台語歌曲引進反對運動,1979年在美麗島事件現場因唱了《雨夜花》、《望春風》等禁歌而坐牢四年半。戀歌折射人物的命運,無論哪個時代都有的清澀愛戀,在政治漩渦中竟然成為致命毒藥,少女生前被政治的重壓摧毀,死後依然不得安寧,被困煉獄而無法超生——方芮欣其實就是那一株「受風雨吹落地、花謝落土不再回」的雨夜花。

遊戲的最後一幕,僥倖逃過一劫的魏仲廷在多年以後重回翠華中學。少年早已白髮蒼蒼,校舍亦已朽壞不堪,即將被拆卸,讓路予豪宅。在「翠華山林 / 依山傍水 傳世名宅」的巨型廣告牌前,推土機將輾過所有異議聲音,埋葬一切未及被重整的痛史碎片;發展面前無記憶,這是我們無比熟悉的、高速運轉之失憶時代。魏仲廷的身影在廣告牌前顯得瘦小佝僂,然而如此無足掛齒的個體,正是時代見證人、記憶的保存者,在遊戲與現實皆然。《返校》散播這段塵封的記憶,讓玩家受感染、繼承前人的記憶。通過遊戲這個媒介,痛楚得以跨越年月,成為共通經驗,當他者之痛成為自身之痛,共同體便成為可能,持續與遺忘力量鬥爭,亦成為可能。

(原刊於虛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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