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柏拉兔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七日書#3 |藏起來的崩潰|02

柏拉兔
·
一個人,如果從很小的時候就在心靈上被棄養,那任何後天的愛和守護都只是杯水車薪。一個靈魂沒有愛作為底色的人,會深深覺得跟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愛人、朋友給你織的網,並不能真正網住你。

2023年10月31日,距離今天已經過了九個多月,在這九個月裡,我變得很愛哭。

爬山的時候,想到你會哭;

乘車的時候,一個人流眼淚;

工作的間隙,看著對面的高樓忍不住哭;

刷抖音的時候,跳出來的回憶相簿也總是讓我哭......

一個人靜靜地崩潰,無聲地哭,然後收拾好自己,再繼續工作。

葬禮的前夜,按規矩要為你守夜,來到你面前,我想跟你說會兒話,卻發現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在那兒站了很久,一邊哭一邊看你你臉上的傷痕,想到樓那麼高,你會有多痛,不禁悲從中來。你老公很悲傷,甚至沒有力氣跟我們多說話,一個人在房間,看著和你發過的所有qq聊天記錄,給你寫你的悼詞。我看著你們一路從大學戀愛到結婚,從北京回到家鄉,我以為這是一個愛情長跑的HE故事,誰也沒有料到故事的結局是這樣。你的朋友從各地趕來,大部分是大學時候的同學,有的我認識,有的不認識,每個人都很悲傷。甚至我爸爸聽說了,一天沒吃飯,他打電話給我問怎麼回事,我卻只是哭。大學時我爸來學校接過我們兩次,你出國回來還記得帶一盒雪茄給他。因為很多貼心的小事,我爸說你是有智慧的人,從容淡定。一個跟你有過短短交集的人,都會為你傷心。

但你的家人卻很冷靜,不尋常的冷靜。走到靈堂時,不禁想起《請​​回答1988》德善奶奶去世的一幕,大人們很忙,忙著招呼親朋好友,忙著喝酒娛樂,一切只是因為眼淚只在家人回來的時候才流,我默默想也許你也是有這樣的好福氣,但當我看到你爸爸的那一刻,我明白了你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以前你講過,你爸爸在你媽媽走後很快相親並再婚組建家庭,你被姨媽接走,我從來沒聽過你抱怨誰,但這樣的家庭,想也知道會有很多問題,缺乏父母關心,寄人籬下,你會有多少說不出口的委屈和苦痛呢?你從沒跟我說過家庭的齟齬和難堪,你是真正體面的人,你甚至跟我說過你爸爸的身世很可憐,你總是體貼入微,可是一想到這些,我的心就更痛更想哭。

守夜,葬禮都還沒開始,你的「親人」就上趕著打聽你們的工作、積蓄和房子,打聽你們的一切。我很憤怒也很想發火,但是不能讓你不開心地走,忍住了,只是跟你的婆婆不停燒紙,希望你感受得到。跟你的婆婆是第一次見面,就已經感覺她是個很好的人,她說著關於你的一切,問我們上學時候的事情,只是這一切沒有眼淚的話就好了。你的很多朋友來了,從各地趕來的,以前也只是聽過名字,對不上號,這次終於見面了,沒有想到是這樣欲語淚先流的場面。你看,因為你是那麼好的人,所以你的朋友也都很好。以前我們兩個聚餐談話,說過很多關於家庭、關於父母的事情,回憶到我們讀書的時候,你說總覺得自己融入不了這個圈,你能感覺到跟他們不一樣,後來我們有很多讀書時期的朋友都漸行漸遠了。你走後,我深刻得明白這種不同是什麼。

一個人,如果從很小的時候就在心靈上被棄養,那任何後天的愛和守護都只是杯水車薪。一個靈魂沒有愛作為底色的人,會深深覺得跟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愛人、朋友給你織的網,並不能真正網住你。

當有人離開時,我們的習俗是要最親近的人去通知大家,可是你那麼好看,那麼優秀,那麼體貼,我希望大家記得你還在,還是很好很美的樣子,我沒有辦法把你的故事一次一次掰開揉碎了再跟不相關的人訴說。思前想後,最終我打了兩通電話,每通電話都耗費了我全部的力氣。第一通電話打給我們國中同學A,他跟你我都同窗六年,甚至後來你們出國都去了一個國家一起學習。我告訴他你走了的消息,他不斷嘆氣,跟我說去年才走了一個同學,當時跟你們一起留學的,怎麼會你也走了......A的爸爸也出了事,職務犯罪被羈押,但他說怎麼都要叫上你曾經的同學們一起來。我真的做不到告訴別人你內心最痛苦的一面,只好拒絕他前來,讓他好好處理家裡父親的事。人生到了三十多,似乎開始進入不斷失去的過程,生活不易,遠比電視劇曲折離奇。第二通電話打給了我們高中的共同好友B,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在你跟所有人斷絕聯繫的那一年就斷了聯繫。去年你下了很大決心,讓我發了她的微信重新加上了她,但過了幾個月很失落地說,加了後怎麼也沒有交流了呢。我那時安慰你,大家都很忙。我不知道的是你其實生病很重,任何複雜的人際關係都會讓你很有壓力、你會想很多。 B很久後接通電話,很驚訝我給她打電話,聽到是你的事,頓時泣不成聲,兩個人在電話裡哭了很久,那一刻,我們這麼多年的隔閡好像沒有了,多可笑,我們又像回到17歲,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不在了。晚上B和我來到殯儀館看你,她一邊說起你以前多麼受歡老師同學歡迎,一邊暴風哭泣,原來記得那些事情的不止我啊。你的公婆在旁邊陪著我們流眼淚,出來給你上香,B把禮金給站在門外的你爸爸,跟他敘舊,可是他並不記得我們是你的好朋友,B還問我“為什麼她的​​家人看起來並不悲傷”,我也不知道。 B是熱情的,當初因為她的熱情成為朋友,卻也知道跟她的不同逐漸走遠。那晚她的到來、訴說、哭泣、敘舊,彷彿是某種程式化的儀式,讓一切顯得那麼不真實、荒誕,卻奇妙地治癒了我,我們給你燒紙,回想以前,講各自的現在,那一刻我們都格外真誠。 B走的時候,問我能不能告訴別人,沉默了一會兒,她自己說還是不告訴別人了。對你,我們都想好好保護。

今年過年B張羅著帶我和另一個同學吃了頓飯,她還是那麼熱情,跟這個同學以前也經常一起出去玩,但我和B都很默契地沒有提到你。在飯桌上,另一個同學還在高談闊論她的學業和事業,我跟你一樣,一直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不感興趣也融不進去。我覺得難受,甚至很惡毒地想,如果你在,你還是會比她更耀眼的。聚餐過後,甚至沒有加微信,仍然是橋歸橋、路歸路。偶爾會跟B聊天,我們反而親近了一點。我好像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這九個月對我來說既快又慢。時間過得快的時候,我會回想我們的交集,像在看一段又一段並不真切的supercut,畫質不清晰,故事線模糊,只有一些特定的點能讓我意識到,哦,跟你真的有過這樣一天。時間過得慢的時候,像塔可夫斯基的詩意蒙太奇,明明沒有眼睜睜看你離開,卻忍不住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雕刻時光,慢動作回放,彷彿只有這樣才離你近一點。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