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往事書(一)——洛都大火
從建興元年二月九日到二月十九日,整整十天,洛都發生了後來稱為“庚寅之變”的大事件,這不是炎漢王朝發生的第一起京都動亂,也不是最後一起,直到一切煙消雲散後,人們才真正看清這場事變對於整個天下的影響。
在動亂發生的第九天,公卿雲集的北城突然起了一場大火,等第二天火勢徹底控制住,動亂也結束了,全城死傷失蹤無數,其中包括幾十個孩童,四大家的王大將軍沒了一個妾生的庶子,崔太傅丟了一個女兒,謝家少了一個嫡生的小兒子,謝相全城大索,沒有半點消息。
從洛都往南,經泗水關、東領關、虎柙關,穿越橫斷山脈,來到長河,長河從西到東,蜿蜒數千里,奔流到海,北朝和南國在此不知打過多少仗,留下多少將士的屍骨和鮮血,當北朝第一次南下,一舉攻佔大半個惟揚,以為能將南方五國逐一吞併之時,惟揚、雲夢、天城、羅浮、東冶簽訂盟約,正式聯合起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此後無論南征還是北伐,由於這條“歎息之河”的存在,無論哪方率先攻佔對岸,最終都無法守住。
於是三百多年前,南北打了最後一場大戰後,似乎都接受了現狀,北朝往北,往東,往西不斷開拓,如今西至荒漠,北至白海,東至窮嶺,南至於河,皆為炎漢所有。南國則對遼闊無垠的大海更感興趣,他們不斷造船遠航,終於打通中州和東陸間的商業航道,同時佔據了大大小小上百個島嶼。
那場大戰的另一個後果是誕生了隨陽自治領,又或許可以說,正是隨陽自治領的存在,南北雙方再也打不起來。開始北朝和南國只在長河沿岸的隨陽、新安、潯陽、大雷、桑落五地設立榷場,後來進一步在五城周邊設立軍事緩衝區,最後五城聯為一片,分別向雙方納貢。名義上,長河北岸的領土依然屬於北朝,長河南岸的領土屬於南國,實際上,自治領的控制權已經轉移到隨陽商會手裡,商會中既有北人,也有南人,他們借由貿易、賄賂、關說,巧妙織起一張大網,將北朝的世家大族、南國的姑射山、劍冢、十三行、玄武堂、武林盟等全部牽涉在內。
在隨陽自治領一定要小心,街上走著的每個人都可能大有來頭,他也許是羅浮的鉅子,也許是北朝四大家的世子,也許是姑射山的神女,也許是東冶的執劍人,這裡有一擲千金的貴客,有殺人如麻的大盜,有南府軍的校尉,有手眼通天的牙人,有裝腔作勢的騙子,還有什麼生意都做的黑市商人。
隨陽黑市與別處不同,即使在南方,在商貿之國羅浮,也有必須遵守的規矩,但在隨陽,只要能找到合適的人,能提供對方想要的東西——其中錢是最不重要的,就可以在這裡買到想要的一切東西,無論你想要某個人的性命,還是煉製需要各種稀奇古怪的材料,或是門派秘不外傳的丹藥典籍。
從隨陽城出來,再往南走八裡地,就是長河沿岸最大的隨陽港,南北行商在此來來回回,隨著運輸貨物越來越多,建造船隻越來越多,其中最大的樓船向來由天城玄武堂建造,遠遠望去,宛若水上樓閣。這樣的大船當然不會只裝載貨物,更有貴客,其從隨陽南下,經天門、上峽、楚塞,兩岸風光極美,有詩云“天門上峽重複重,楚塞碧峭十二峰”,經過這段後,船靠南停泊在雲夢的大雷岸,那裡建有南國數量最多的馳道,是為五國通衢,客人在此下船,岸邊種了許多柳樹,樹下停著許多馬車,無不裝飾華麗,全部使用大宛名馬,等著把客人送往城內各處。這樣一艘船,自然不是多金就可以上的,而只要你有一張船證,就算你長了四隻手八隻眼睛,守衛也不會多看你一眼,多問你一句話。
此時在樓船底部,有幾十間數步長寬的格子,每個格子擠著十來個人,他們有的是貧苦人家多出來的嘴巴,有的是沒有飯吃四處遊蕩的漢子,大部分本就是邊境部落的奴隸,他們多數是男性,女人和孩子全都在最右邊靠近出口的位置,既可以防備那些太久沒有上岸的守衛,也方便買主挑選,張岩背著手從甲板上走下來,讓手下再清點一遍人數。
張岩出身惟揚,本是秀水幫副幫主,秀水幫被吞併後,出走到羅浮討生活,憑藉一身武藝,短短幾年就成為林家的得力助手,為他們負責這樁見不得人的生意。作為身份象徵,林家在長河擁有一條樓船,不過張岩知道,這條船其實並不屬於林家。
雖然從事這行才幾年,張岩已在業內闖出不小名頭,有次他到草原上,一位有過幾次交易經歷的熟客帶了幾名奴隸過來,當天晚上,這位客人回程途中被另一夥人盯上,第二天被帶到張岩身前,張岩什麼也沒說就將他購買下來,那位客人同樣沒有求情,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他和其他人一樣,聽張岩說過他的原則:“只要有人願意賣,我就會買下,我不管他的身份是什麼。我雖然不會親自綁架一個人,但我願意買下任何被出售的人,我不在乎奴隸怎麼來的,因為我會公平地買下這些奴隸。”這位客人在紅海辛勤勞作好幾年,才終於等到家人湊齊贖買錢。
由於這條原則,有時張岩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那日洛都大亂,軍士來來回回救火,當天晚間,一個男子抱來一個嬰孩給他,那人雖然穿了一身平民衣服,只說了五句話,卻皺了九下眉毛,當他低頭時,內裡露出的襯衣一角是和黃金等價的雲繡,孩子只有幾個月大,包在一塊灰布裡,大概被喂了藥,一聲不響,這種世家大族的骯髒事他見多了,聽完男子的話,他點點頭就接了過來。這個男子能直接找到他,身份自然不簡單,但做這一行,知道的事越少越好。
他讓草原上一個女奴照顧這個孩子,樓船停靠在隨陽,尚未出發時,有個老術士找他要一個男嬰,開價100銀元,這是一個成年人的價格,另外送給他個人一張神行符,他猶豫了下,把另外一個男嬰給了這個老術士,那術士身上有很不好的味道,在他手上,恐怕那男孩活不了多久。
聽完手下報上來的數位,張岩滿意點了點頭,除去各種緣故死掉的、路上發賣的,還有388名成年男性,116名成年女性,以及39個不滿10歲的孩童,其中包括3個男嬰,5個女嬰。趁著夜間,他把人裝上岸上準備好的馬車,一共裝了十輛,離開大雷後,馬車不再走馳道,專走小路,雲夢一地雖許蓄奴,卻嚴禁大規模買賣,他們稱為雲夢僕,以與簽死契的東洋奴相區分,坊間傳言“寧做雲夢僕,莫為東洋奴”,一旦被哪個不長眼的攔下,以林家權勢並無大礙,在張岩就大大不好了,因此每回過雲夢,均晝伏夜出,不許弄出一點動靜,大人小孩全部喂下甜夢湯,這樣走了五個夜晚,來到庾山下,張岩才松了一口氣。
羅浮同時和四國接壤,從左往右分別由四座大山相隔,分別為桂陽山、都龐山、庾山、越山,山勢雖不險峻,魑魅、巨蟒、毒霧、鬼瘧、炎海、火雲、瘴癘等從未有一日消絕,其間用秘術隔絕出數條馳道,專供行商往來,馳道上建立關卡,視貨物、車馬大小收取銀錢,另有小道若干,兩旁施加禁制,專供尋常客人行走,其中有條種滿杏花,名為杏花道,就在庾山之上。
張岩將人全部帶下來,吩咐幾名手下將馬車送回雲夢最近的驛站,然後引著這些人往庾山深處走去,大約走了半個時辰,眼見四周無人,他取出一張靈符,念了幾句咒語,靈符化作一隻青鳥,他們跟著青鳥在老林裡繞來繞去,來到一片林間空地,青鳥站在枝頭上,朝林間一塊灰色巨石點了點頭,張岩走過去,在巨石上三重七輕敲了十下,巨石北面的密林倏然朝左右分開,露出一條僅容兩三人過去的甬道,張岩趕著奴隸全部過去後,念咒語把青鳥召回來,眼看縫隙就要合上時,大踏步走了進去。
甬道那頭是一望無垠的廣闊天地,天空極藍,遠處可見片片青山,那些奴隸們什麼時候見過這番場面,全部看得呆了,好些個已經跪下來,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拜的哪路神明。直到這裡,他們真正被當作奴隸對待,甬道入口處有為張岩等人提供馬匹、短暫休息的旅舍,有鐵匠鋪,負責為所有奴隸戴上鐵枷、手銬和鎖鏈,於是一個一個奴隸就像魚鰓被連在一起的魚,一步一步走向曲折的山路,他們沒辦法單獨行動——除了朝同一個方向前進之外,他們往往要磨合好幾個小時才能保持穩定的速度和節奏,也不再有人把手擺錯方向。
這樣一方天地不是幾名術師能主持的,雖然地方只有一個,入口並不止一個,無論什麼時候,都能看到一行又一行奴隸低著頭,在盤旋上下的山路上一步一步向前挪動,他們需要走上200裡才能到達目的地,其間只允許休息兩次,這個過程中,他們手上、腳上會擦出瘀傷,想要反抗、逃跑的心也一點一點消失了。
山谷中央有塊巨大的空地,名為曬奴場,四周矗立著一個又一個大帳篷,每個帳篷前面都立著一塊拍賣台。進到這裡就沒什麼需要張岩做的了,相關人員的資訊早已飛書傳給曬奴場的執事,他囑咐幾句,讓手下將奴隸打理乾淨,逐一帶上展示台發賣。
他進入屬於林家的十號帳篷,為自己倒了一杯西州的葡萄酒,一邊喝,一邊琢磨完事後該去哪裡快活幾天。然後他想起那名男嬰,很奇怪,他只看了他一眼,卻能清楚記得他的樣子,這一路上,不知不覺間,總會莫名其妙看見他,他知道那名男嬰從沒有哭過,兩隻烏溜溜的眼睛總是轉來轉去,無論誰瞧他,他都會笑。然後他想起那天老道人來要男嬰時,他從未動過將他送出去的念頭,為什麼?
就在他打算深思時,突然一陣困意襲來,算了,無論如何,今後應該不會再見到這名男孩了。他放下酒杯,躺到軟床上,很快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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