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做一个马路裁缝|接力访问043 荷花
文|杨樱
荷花在广州的生活最早是靠一把四块钱的剪刀撑起来的。那是两年前,她第二次尝试在广州落脚。第一次要再往前推一年,那时候她在站前路附近找了个店面,做她的裁缝老本行。这地点的选择没什么讲究,她在广州谁都不认识,随便打听,别人也就随便告诉她,那里的租金可能便宜。但这店没开多久,荷花生病,不得不回了浙江老家。
荷花是 1966 年生的,理论上到了退休的年纪,但她没有和什么社会福利保障沾边过,一直在做裁缝,也谈不上退休。在站前路开店的时候,她偶然来晓港这边批布,才发现这里有个碎布市场,于是再来广州,她就在附近找了个住处。
我到荷花家时差不多下午一点,她还没有吃饭,刚给连衣裙锁完扣眼。来接我的时候笑嘻嘻,一边走一边拉裙子后面的拉链,说早上干活太投入,连拉链都忘了拉好。她那天穿了一件绛紫红的短袖上衣,黑色短裙,有点灯笼款的样子,都是自己做的。什么都自己做,内裤也是,她说。
家就是荷花的工作室。其实从布局上来说,更像是在做衣服的地方里挤出来一点点家的功能。吃饭洗澡睡觉之类的事情对荷花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不到 10 平方米的房间,最亮堂宽敞的地方放着缝纫机、人台和各种工具,一块布隔开生活区,灶台贴窗,另一边靠墙则是一张上下铺单人床,上铺算是杂物架。吃饭一张折叠桌,已经支起来,占满了大半个房间。这个屋子最贵的物件是一台空调,荷花孩子给买的;但最被妥善对待的是衣服,顾客定做的都穿在人台上,她自己的七八件衣服,都用防尘套套好挂在高处,这样不会被老鼠咬到。房子是一排石棉瓦平房中的一间。
进门的前五分钟都在聊荷花刚做好的四条连衣裙。很夏天的颜色,条纹、波点、纯白机绣棉布,顾客定的,一共 800 元。荷花价格给得中肯,“如果去海印桥做要贵得多”。那边到现在差不多运转了40年,相当于上海的十六铺,留得住的都是做了十来年的老铺,客源稳定,溢价也高。荷花盘算过自己的生意怎么做,她初来乍到,也上了年纪,去海印桥大概率是吃不开的,倒是晓港这边的碎布市场,只有卖布的摊位店铺,缺个裁剪,她正好可以补上。来这里买布的客人图个便宜,经常顺手就想做点什么,她也可以给加工了。接活的量自己可以控制,也不会过于辛苦。
这就是她在网上买那把四块钱剪刀之前想的事情。此前她也从来没有干过在马路边帮人现场裁衣的事情。“四块钱的剪刀可以干嘛?什么都干不了!”她这么跟我说。但她那时候只能买这个价钱的剪刀。到碎布市场的第一天,赚了五六十,这才买了一把正式的裁缝剪刀。别的都没变,还是一块一米长的木板架在椅子上做裁剪台,一块泡沫广告牌翻过来,上面写着“承接裁剪、量身定做”和她的手机号码。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市场没根没底,人家出价多少钱都给做,如此揽下第一批顾客。
这就是苗子最早看见她的样子。她们相识的原因,是艺术家、广州美术学院本科毕业的服装设计师、偶尔的碎布零售小贩苗子当天在市场卖布,却连一把剪刀都没有,跑过去问对面摆摊的荷花借剪刀。那是荷花 50 块重金买下的新剪刀上手第一天,如果不小心掉在地上磕出豁口,就再也没用了,她有点不舍得。
“我要是不借,我心里过不去,我是有信仰的人。要帮助别人,没有人帮助的人更要帮助她。所以我心疼我也借了,就让她小心一点。就这样认识了。”
苗子对当天的回忆则是:“我就跑到对面,说姐,能不能帮借一下你的剪刀。她当时还有点不友好,说摔坏了你要赔——其实那把剪刀在她心目中,可能有点像我跑去跟你借电脑那种——但她还是借给我。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自己是做衣服的,我知道她肯借那么好的一把剪刀给我,我才不管她说什么难听的话,因为我知道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友好的,我就跟她建立关系了。”
她实在佩服荷花街头制衣的能力,“简直和行为艺术一样”,她之前接触的同学或者同行,无不是开工之前先买好各种不菲的设备工具,至少,需要一个安定的工作环境。
“我当时很看不惯她怎么可以把一个东西做得这么便宜,但首先荷花有一套便宜的处理方法。就是她能够很快剪出一条裤子——这个是没有人能比得过的,就美院服装设计毕业的人都没办法做到——他完全不用打版,直接剪刀在布上剪。然后她就只做那种裤子,而且会建议顾客做简单的款,这样就只收 10 块钱。”
“我觉得这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又是定做又是量身,价格又低过。广州是那种工厂特别多的地方,到处都是尾货清仓,即便这样,环卫工人什么的都不去买那种清仓裤子,都去找荷花另做。”
苗子后来发起一个叫做“衣疗暴走”的付费活动,内容包括体验广州布料市场、一对一的半天制衣体验,以及在一个空间内免费使用缝纫设备一个月。除此之外,她还计划筹划一个衣疗剧团。这个活动的背后,是苗子希望帮助荷花提高接活的溢价空间和工作条件,也可以借助这样的途径,让年轻人可以做自己设计的衣服。
“当时我也没钱。如果有钱的话,我直接找个店铺,先把环境搞起来。”“但荷花觉得我的计划不会持久,后来事实证明的确是这样。她自己一步一步走,哪怕有时候看上去还是挺落魄的,但一步步在改善。她是很认可自己那条路的。”
我看到的那四条连衣裙,就是从街头制衣一路发展过来的成果。后来荷花认识了一些愿意支付更高价格的顾客,还有一些希望掌握剪裁缝纫技巧的人过来向她学习技术,可以单次付钱给她,也可以一次性付一笔钱,无论哪种方式,都要比普通的缝纫培训便宜得多。她后来还跑到距离广州一千多公里外的揭阳,帮助苗子给女工做缝纫培训。“荷花比我妈还叫得动,我妈身体很好,都很难跨越 1000 多公里来找我。“
我问荷花,为什么愿意和苗子一起做事。她又说了和借剪刀一样的理由:“没有人帮助的人,更要去帮助他们。”“市面上的人,说是有利益才有来往,但我们基督徒不一样。我有技术和时间,这都是我可以付出的,也是我可以帮到别人的。”
荷花有信仰是近两年的事,但是她很早就知道基督教,因为老家教徒很多。我以为她与苗子的合作是出于对年轻人的好奇心,这固然有一点——荷花把苗子看作是“创意时尚”那类人——但更多的,是她认为有义务帮助一个看起来没什么人帮助她的苗子,就好像借那把剪刀一样。
如果更年轻,荷花或许会接那种计件的活,她最早做的就是这个。那是 1980 年代末,荷花的孩子出生之前,她还可以发狠干活赚点钱。和很多妈妈一样,她的人生是由孩子作为分割线的:孩子出生、孩子读书、孩子工作。
荷花的缝纫技术是高中毕业之后学的,从袖套做起。后来有温州人在青岛开厂,做皮衣,荷花去打工,做了两个下半年。在这两个下半年里,每天从早上 9 点开始,除了扒拉几口饭的时间,一直做到晚上 12 点,就此锻炼了手速和车工技术。孩子出生之后,荷花留在老家,做中学教师的老公也希望可以多赚一点钱,于是停薪留职,和荷花一起去了上海。
俩人最早在上海做海绵垫肩的加工,荷花负责制作,老公负责出货。这生意并不好做,他们没什么话语权,也不擅长商业技巧,很多订单都成了坏账,一直到老公离开上海,还有很多账款没有收回来。有一度他们把孩子接到上海,三口人连一百元的花销都拿不出来。在此之前,因为妹夫在上海卖菜,荷花夫妇还试过种大棚蔬菜,大棚自己搭建,没有经验,大风一吹就坏了。
那是 1990 年代末,荷花一家住在上海三林,孩子在凌兆小学读书。她对上海有两个美好记忆,一个是有一种叫“矮脚青”的青菜又便宜又好吃,后来她再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另一个是,从未读过幼儿园的孩子在上海上小学就十分上道,有一次考了双百分,得意到当场笑出来,被老师看出骄傲,让他一直保持才值得这样笑。荷花觉得厉害,“上海老师就是不一样”——说归说,听得出来,荷花得意的还是孩子。
荷花是他们家最后离开上海的人,她后来在上海开了一家裁缝店,就在凌兆新村里租的门面,一直开到收完海绵垫肩的尾款,才回到老家,在别人的店里打工,同时照顾上学的孩子。
孩子是荷花的骄傲。成绩在老家亲戚里有口皆碑,最后在广州找了工作,具体是什么荷花说不清楚,只说是学物理的。这已经要到 2020 年,孩子在广州工作 2 年之后,她从老家来广州谋生。最直接的原因是照顾孩子,但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家里被骗负债,老公说,债务他来管,让荷花和孩子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些事情苗子说过一些,她说荷花是一个很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同时又特别热情。邀请荷花做接力访问的静远觉得,荷花和苗子之间的互动本身就很让人好奇,至于荷花的生活,她其实了解得不多,因为荷花也不太跟人讲。并不是避讳隐私,而是觉得别人会同情她,帮助她,这些人情她都要还。但有顾客或者朋友来看她,她又总是要忙一桌子菜。就好像我提到她老家有好吃的麦饼。她很认真地说,我会做很好吃的麦饼,你晚上来,麦饼没办法现场做,我现在准备,你晚上来吃。
后来她用一辆小电瓶车带我去碎布市场,从家里骑过去不到 2 公里。市场在晓港地铁站对面,说是市场,其实有一半都是巷子里的流动摊位,只有一排是门面房。流动摊位的生意最好,穿着吊带裙、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时髦女青年,和背着双肩大包的中年阿姨一起在布堆里挑挑拣拣,很多人手臂上都搭一条一条挑中的布料。
荷花指着路边公共厕所前的位置说,这就是她原来摆摊的地方。她一出现在市场,就有好多人过来打招呼。管垃圾站的大姐从一个门里拿出一小盒苹果,说是别人带给荷花的。荷花一边开包装,一边听大姐说现在城管严厉,不让随便摆摊了,只能打打游击。苹果一共 8 个,她到处给人分。又指着在买布的一个姑娘身上的裙子说,那时候也给苗子她们做过这样的衣服,但是后背款式要变一变。不能摆摊是个麻烦,但现在好多人都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如果要找她做衣服,就给她打电话。
Q:你最近在忙的事情是什么?
A:就这四件衣服,我答应顾客的,因为前几天回过一次家,这几天要给她做好。她手臂特别粗,只能订做,买的话没有那么合适。
Q:现在你有什么问题要解决吗?
A:我心里面没有烦恼,最烦恼的事情是我小孩没有结婚,但是反正和他说也没有用,我就和神说。生活上我只要身体好,吃吃喝喝很容易,我生活费 400 多块,赚个 1000 块钱就过得去。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
(应采访对象要求,荷花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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