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何能不朽？芙莉蓮與《左傳》都問過的問題

（防雷警告：以下有劇透，不介意者再觀看喔）

不知道大家是否有看《葬送的芙莉蓮》呢？（下文簡稱《芙莉蓮》）截至目前為止，筆者已重複看了四次，尤其是上半季更是狂刷六、七遍。

何以如此著迷，或許是因為欣梅爾太帥（哭啊），也或許是喜歡芙莉蓮師徒的溫暖互動，不過更深層的原因，是被《芙莉蓮》隱含的哲學命題所觸動，作品中不斷叩問，並嘗試解釋——人如何能不朽？

轉瞬即逝的生命，奮力對抗時間的洪流

許多人說《芙莉蓮》的主題是「壽命論」，探討長壽種精靈阿嬤芙莉蓮與親近之人的年壽差異，包括她與人類欣梅爾的虐戀。又有人說，《芙莉蓮》談的是「時間」。在原作還沒完結的情況下，筆者一介讀者也不好妄自臆測。不過，在狂刷《芙莉蓮》時，作品中有個很有趣的問題不斷浮現，那就是：

人要怎樣才能長久的存在？（即使死了）

對於「存在」，芙莉蓮與欣梅爾曾有過一段對話：

芙莉蓮：欣梅爾，你為什麼要幫助別人？

欣梅爾：因為我是勇者。

芙莉蓮：我不是要問這個。

欣梅爾：說得也是。或許是為了自己吧。說不定是希望能多少被人記得。所謂的活著，就是有人知道，並記得自己。

芙莉蓮：要怎麼做才能被別人記得呢？

欣梅爾：只要一點點就好，只要能改變某人的人生就行了，我想那樣一定就足夠了。

——出自《葬送的芙莉蓮》第22話

這裡欣梅爾所定義的「活著」，超越了醫學上的生死，換言之，超越了身軀的消逝。這也可從欣梅爾解釋他到處立銅像的原因中窺見端倪，他說想被大家記得，因為他們無法活得像芙莉蓮那麼久。（當然，想在死後繼續陪伴阿嬤才是主因，哭啊）

可見，即使死了，只要還有人「記得自己」，就可算是繼續「活著」，繼續「存在」。（註2）

這種「想被人記得」、「想留名青史」的渴望，在本劇中一再出現。例如，大猩猩戰士從小立志留名青史，一級魔法使列魯寧想藉由殺害芙莉蓮留名，武僧克拉福特更是直言「沒有人記得自己活過的軌跡，實在是太殘酷了」⋯⋯

然而，時間無情，縱使是曾拯救過世界的克拉福特，仍落得被世人遺忘名字的下場；弗蘭梅身為人類魔法的開山始祖，最後卻成為像是童話般的事物；就連去世未滿百年的欣梅爾，藥草奶奶的村人也已不再關心銅像，任憑他長滿雜草。

但，即使終究會被人遺忘，即使存在的形式可能會改變（註3），都不影響劇中人物對留名於世的追求。大猩猩戰士看著武僧的雕像，發誓不要像他一樣被遺忘。海塔在旁直言：「不管什麼英雄，遲早都會被人們遺忘」，他聽了不但不退卻，反而說要自稱大猩猩戰士，以加深人們印象，用實際行動對抗「被遺忘」的困境。

從劇中角色，可看到轉瞬即逝的生命，如何奮力突破自身壽命限制，對抗時間的洪流。人生不過百年，但他們用各種方式，致力於被人們記得，只求長久存在於世。

人如何才能長久的存在？從春秋時代到21世紀都在問的問題

被記得就是存在，但，人要怎樣才能長久的存在？這問題讓人聯想到《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范宣子與叔孫豹的對話：

二十四年春，穆叔如晉，范宣子逆之，問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叔未對。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范氏，其是之謂乎！」穆叔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其是之謂乎！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無國無之。祿之大者，不可謂不朽。」（註4）

范宣子問叔孫豹，怎樣才算「死而不朽」？范宣子問：「世世代代有祿位，這樣算是不朽嗎？」叔孫豹回答：「真正的不朽，是立德、立功、立言」。

什麼是「立德、立功、立言」呢？勇者一行人，以及大魔法師弗蘭梅，正好與叔孫豹的回答互相呼應。

立功：立功業

欣梅爾一行人打倒魔王，解救蒼生，後人不斷歌頌他們的功績。勇者死後幾十年，世人仍記得他們的偉業，記得他們打倒了魔王。北方諸國一帶，甚至每年在勇者一行人討伐魔族的日子舉辦解放祭，裝飾銅像，盛大慶祝。

弗蘭梅開創人類魔法時代，成為出現在魔法史的遠古英雄，所有魔法師都聽過她的名字，以及她的創舉。

這就是「立功」。他們能夠不朽，是因為有過偉大的功勞，使後代繼續記得他們。

立德：立德行

但細看《芙莉蓮》，筆者認為真正讓欣梅爾不朽的，其實是「立德」。隨著芙莉蓮帶領費倫與修塔爾克再次踏上旅途，我們看到最多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欣梅爾如何影響他身邊的人，以及後世的人。

海塔會收留費倫，是因為受欣梅爾影響，而芙莉蓮願意接受海塔托孤，除了被算計外，也是因為「如果是欣梅爾，他一定會這麼做的」。費倫能平安活下來，是因為欣梅爾的正義感與熱心，改變了海塔與芙莉蓮，讓他們決定「像欣梅爾一樣」幫助他人。

考試篇的威亞貝爾，出生在欣梅爾死後，從小聽村裡的爺爺奶奶說欣梅爾做過的各種好人好事：解救村民、護送商人、幫忙搬行李⋯⋯雖然他嚮往的是欣梅爾打敗魔王的一番功業，卻仍不知不覺被欣梅爾的傳說影響，成為會幫助他人的人，更直言：「帶我來到這裡的，就是勇者欣梅爾的無聊冒險故事」。

（欣梅爾：這的確是微不足道的善事，想必就算做了這種事，世界也不會改變。可是我，不打算對眼前遇到困難的人視而不見。——出自《葬送的芙莉蓮》第28話。）

欣梅爾的種種善舉，確實如他所希望的，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雖然比起打倒魔王，這些善舉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卻更讓人印象深刻，甚至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當年的舉手之勞，在勇者死後深深影響威亞貝爾，並讓芙莉蓮欣慰「世界確實改變了」，正證明欣梅爾不只影響了隊友，更影響了後世。

這些熱心的舉動，以及正義感、勇敢、善良等種種特質，在欣梅爾做好人好事時，默默的紮根在旁人（芙莉蓮、海塔）的心中，並流傳下去，甚至影響後人（威亞貝爾），這正是「立德」使人不朽。相較於打倒魔王的「立功」，欣梅爾反倒是以「微不足道的善事」，持續傳承他的意志。他也如願讓自己長久的被記得，持續的「活著」。

立言：立言論

至於立言，海塔說：「酒可是百藥之長喔」，成為費倫深信不疑的道理、弗蘭梅說：「所謂的男人啊，只要送他們這種東西就會很開心」，芙莉蓮於是買了只會溶解衣服的藥水。（還傳授給弟子費倫，可謂師門代代相傳）

人的話語在說話者死後，持續影響聽者，這也算是一種不朽了，這也解釋為何「立言」得以使人成為不朽。（雖然說的不見得是正經話就是了）

雖然人已逝，卻彷彿猶在

《芙莉蓮》一個有趣的現象是，人氣最高的角色是欣梅爾（註5），但他在故事開頭就死了。還記得在Youtube初看《芙莉蓮》，有一則留言令人印象深刻，大意是欣梅爾雖然開頭就死了，卻總覺得他好像還在。

這不就是「不朽」嗎？

跟隨芙莉蓮的腳步，並跟著她回憶過去，我們看見一個活生生的欣梅爾，以及活生生的海塔。旅途中，沒有人不知道勇者一行人，無論是他們的事蹟，抑或是曾和他們短暫相處的回憶片段，勇者一行人不斷出現，欣梅爾與海塔彷彿從來沒有離開。

人如何才能長久存在呢？便是被人們記得，如何才能被記得？一個人或許能被他的子孫記得，但其他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呢？縱使是有血緣關係的子孫，過了好幾代後，還會記得自己的曾曾曾曾曾曾曾祖父或祖母嗎？

《芙莉蓮》有個設定很巧妙，就是幾位主要角色都沒有出現有血緣關係的後代。這剛好摒除「被自己後代記得，所以存在」的情況。作者完美的以勇者一行人、弗蘭梅的所做所為，說明他們在世時做過些什麼，因此被後人長久記得，並成為「不朽」的存在。

值得一提的是，欣梅爾的勇敢，不僅改變芙莉蓮的世界，甚至改變現實世界，給予許多讀者勇氣（例如臺中捷運案的長髮男）（註6），筆者猜想，《芙莉蓮》的作者們，也很有機會因本作而「立言」，成為漫畫界的不朽吧！

註1:

本文引用之《葬送的芙莉蓮》劇照，均來自木棉花facebook，並經木棉花同意使用，特此致謝。

木棉花facebook：m.facebook.com/emuse...

註2:

為避免與醫學意義上的「活著」混淆，本文以「存在」指欣梅爾所說的「活著」，也就是「被人記得」。

註3:

雖然武僧克拉福特感嘆不再有人記得自己，但仔細想想，縱使沒人記得他的名字，人們仍知道他是「很久以前拯救過世界的英雄」，也持續管理維護著他的雕像，可見他並非「完全被人遺忘」，而是「被記得的部分越來越少」。

另外，弗蘭梅變成如同童話般的存在、欣梅爾拔劍的事蹟被後人擅自美化，這兩人的原型雖然消失，但後人還是以「另一種形式」記得他們。

筆者竊以為，以上三人看似被遺忘，不如說是「存在形式轉變」。他們被人記得的形象，已不是實際上的自己，但他們仍持續的以別種形式「存在」著。

註4:

白話翻譯如下：

襄公二十四年春天，穆叔（叔孫豹）去到晉國，范宣子（士匄）迎接他，問他：「古人有句話說：『死了卻沒有腐朽』，這是什麼意思？」穆叔還沒有回答。范宣子說：「從前我匄的祖先，在虞朝以前是陶唐氏，在夏朝為是御龍氏，在商朝是豕韋氏，在周朝是唐杜氏，到現在晉國主盟中夏，便是范氏了。死了不腐朽，就是這個意思嗎！」穆叔說：「以我豹所聽到的，這叫做世祿，不是不朽。魯國有我的先大夫，叫做臧文仲，他死後，他說的話還留傳在世上，這才是死而不腐朽！豹聽過：『最好的是立德行，次一等的是立功勞，再次一等的是立說話。』這三等人，雖然死了很久，卻廢不掉他們，這叫做三不朽。至於保留始祖的姓，承受先代的氏族，世代守住宗廟，使祭祀不斷絕，沒有國不是這樣的。這是世祿大的，不可說是不朽。」

《左傳》原文引用自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下冊（高雄：復文書局，1991年），頁1087-1088。

翻譯參考自李宗侗註譯：《春秋左傳今註今譯》（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年），頁925-926，並參酌楊伯峻的註解，稍加修改過。

註5:

《葬送的芙莉蓮》漫畫官網於2024舉辦人氣投票，分為一人一票、一人重複投票兩種版本。其中，一人重複投票版本的榜單，第一名為欣梅爾。

來源：《葬送的芙莉蓮》漫畫官方x，x.com/FRIEREN_PR/sta...（2024年9月19日瀏覽）

註6:

2024年5月，臺中捷運發生車廂隨機砍人案，當時一名「長髮哥」勇敢阻擋嫌犯。事後他表示，當時想到「如果是欣梅爾的話，一定也會這麼做的」。

來源：台中長髮哥紅回日本！「欣梅爾」霸榜推特　《芙莉蓮》官方回應了，news.tvbs.com.tw/amp...（2024年9月19日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