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叙利亚的反叛│Understanding the rebellion in Syria
﹝叙利亚﹞约瑟夫·达希尔(Joseph Daher)
素侠云雪 译
自巴沙尔·阿萨德(Bashar al-Assad)的父亲哈菲兹(Hafez)五十四年前发动政变夺取政权以来,阿萨德家族独裁政权一直统治着叙利亚。无论是叙利亚政权的军事力量,还是其帝国赞助者俄罗斯及其地区支持者伊朗,都无法捍卫叙利亚政权。该政权控制下的城市已被解放,成千上万的政治犯从臭名昭著的地牢中释放出来,数十年来首次为自由、包容和民主的叙利亚开辟了新的斗争空间。与此同时,大多数叙利亚人都知道,这场斗争面临着巨大的挑战,首先是两支主要的反叛力量——沙姆解放组织(Hayat Tahrir Al-Sham,HTS)和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Syrian National Army,SNA)。虽然它们率先取得了军事胜利,但它们是专制力量,而且有宗教和种族宗派主义的历史。一些左翼人士毫无根据地声称,他们的反叛是由美国和以色列策划的。另一些人则不加批判地将这些叛军浪漫化,认为他们重燃了2011年差点推翻阿萨德政权的原始人民革命。这两种观点都没有捕捉到叙利亚当前的复杂动态。
叙利亚局势瞬息万变,在这次访谈中,《暴风雨》(Tempest)向旅居瑞士的叙利亚社会主义者约瑟夫·达希尔(Joseph Daher)请教了阿萨德统治垮台的过程、进步力量的前景,以及他们在争取建立一个真正解放的、符合叙利亚各族人民和各民众阶层利益的国家过程中所面临的挑战。
《暴风雨》:叙利亚政权垮台后,叙利亚人感觉如何?
约瑟夫·达希尔:高兴得难以置信。这是历史性的一天。阿萨德家族五十四年的暴政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看到了全国各地民众示威的视频,来自大马士革(Damascus)、塔尔图斯(Tartous)、霍姆斯(Homs)、哈马(Hama)、阿勒颇(Aleppo)、卡米奇利(Qamichli)、苏韦达(Suwaida)等地的各个宗教派别和族群的民众都在摧毁阿萨德家族的雕像和标志。当然,从当局的监狱,特别是被称为“人肉屠宰场”的塞德纳亚(Sednaya)监狱(可容纳一两万名囚犯)释放政治犯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其中一些人自20世纪80年代起就一直被关押。同样,2016年或更早些时候从阿勒颇和其他城市流离失所的人们也得以重返家园和社区,多年来首次见到家人。与此同时,在军事进攻后的头几天里,民众的反应起初是混杂和混乱的,反映了叙利亚国内外社会政治意见的多样性。一些人对征服这些领土、削弱叙利亚政权,以及叙利亚现政权可能垮台感到非常开心。但是,部分民众过去和现在都对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心存恐惧。他们担心这些势力及其政治计划的专制和反动性质。还有一些人担心在新形势下会发生什么。特别是,许多库尔德人和其他人在为阿萨德独裁政权的垮台感到高兴的同时,也谴责叙利亚国民军强迫人们流离失所和暗杀民众的行为。
《暴风雨》:你能否讲述击败阿萨德军队并导致其下台的一系列事件,尤其是叛军的推进?中间发生了什么?
达希尔:2024年11月27日,沙姆解放组织和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对叙利亚政府军发起军事行动,取得了惊人的胜利。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就控制了阿勒颇省和伊德利卜省的大部分地区。随后,位于大马士革以北二百一十公里处的哈马市,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同叙利亚政府军和俄罗斯空军的支援发生激烈军事对抗,之后叛军获胜并占领哈马。继哈马之后,沙姆解放组织控制了霍姆斯。起初,叙利亚政权向哈马和霍姆斯派遣了增援部队,随后在俄罗斯空军的支援下,对伊德利卜和阿勒颇市及其周边地区进行了轰炸。12月1日和2日,超过五十次空袭袭击了伊德利卜,至少四个医疗设施、四所学校设施、二个流难民营和一个供水站受到影响。空袭造成四万八千多人流离失所,严重破坏了服务和援助的提供。独裁者巴沙尔·阿萨德曾承诺会击败他的敌人,并表示“恐怖主义只懂得武力”。但他的政权已摇摇欲坠。当叙利亚政权失去一个又一个城镇时,南部的苏韦达省和德拉省(Daraa)自己解放了自己;与“圣战”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不同的民众和地方武装反对派力量夺取了控制权。政权部队随后撤出了距离大马士革约十公里的地方,并放弃了与以色列占领的戈兰高地接壤的库奈特拉省(province of Quneitra)的阵地。当不同的反对派武装力量(既非沙姆解放组织也非叙利亚国民军)逼近首都大马士革时,政府军已溃不成军,纷纷撤退,而大马士革郊区的示威游行和焚烧巴沙尔·阿萨德各种象征物的活动则成倍增加。12月7日和8日晚,大马士革宣布解放。巴沙尔·阿萨德的确切命运和下落最初不得而知,但一些消息表明,他在俄罗斯受到莫斯科的保护。该政权的垮台证明了其在军事、经济和政治上的结构性弱点。它像纸牌屋一样垮塌了。这并不奇怪,因为士兵们的工资和待遇很差,他们当然不会为阿萨德政权卖命。他们宁愿逃跑或干脆不打仗,也不愿保卫一个他们并不同情的政权,尤其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被强征入伍的。除南部的这些动态外,自叛军开始进攻以来,叙利亚不同地区还出现了其他动态。首先,叙利亚国民军向阿勒颇省北部由库尔德人领导的叙利亚民主军(SDF)控制的地区发起进攻,随后又宣布开始对叙利亚民主军控制下的北部城市曼比季(Manbij)发动新一轮攻势。12月8日星期日,在土耳其陆军、空军和炮兵的支援下,叙利亚国民军攻入该城。其次,在叙利亚政府军和亲伊朗民兵撤出,重新部署到其他地区打击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后,叙利亚民主军占领了原由叙利亚政府军和亲伊朗民兵控制的代尔祖尔省(Deir-ez-Zor)的大部分地区。叙利亚民主军随后将其控制范围扩大到以前由叙利亚政权统治的东北部大片地区。
《暴风雨》:叛军,尤其是主要的叛军组织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是些什么人?他们的政治、纲领和计划是什么?民众对他们有何看法?
达希尔:在沙姆解放组织领导的军事行动中,阿勒颇、哈马、霍姆斯和其他地区被成功夺取,这在很多方面反映出该运动在过去几年里已经演变成一个在政治和军事上更有纪律、更有组织的组织。它现在可以生产无人机,并开办了一所军事学院。在过去几年中,沙姆解放组织通过镇压和吸收,已经能够将其霸权强加给一定数量的军事团体。基于这些发展,它确定要发动这次袭击。在其控制区,沙姆解放组织已成为一个准国家行为体。它建立了一个政府,即叙利亚救国政府(SSG),作为沙姆解放组织的民政管理机构,并提供服务。在过去几年,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救国政府显然愿意向地区和国际势力展示自己是一支理性的力量,以使其统治正常化。显然,这使一些非政府组织在教育和医疗保健等关键领域获得越来越多的运作空间,而叙利亚救国政府在这些领域缺乏财政资源和专业知识。这并不意味着在其统治下的地区不存在腐败。它通过独裁措施和维持治安来实施统治。沙姆解放组织显著压制或限制它认为与其意识形态相悖的活动。例如,沙姆解放组织停止了几个支持妇女,特别是难民营居民妇女的项目,借口是这些项目培养了与其统治相敌对的性别平等思想。沙姆解放组织还反对并拘留政治反对派、记者、活动家以及被其视为批评者或反对者的人。目前,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仍将沙姆解放组织归为恐怖组织,而沙姆解放组织则一直努力塑造自己更加温和的形象,试图赢得人们的认可,使人们相信它现在是一个理性的、负责任的行动者。这种演变可以追溯到2016年与基地组织断绝关系,以及在叙利亚国家框架内重新构建其政治目标。叙利亚还镇压了与基地组织和所谓的“伊斯兰国”(Islamic State)有关联的个人和团体。2021年2月,该组织领导人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Abu Mohammad al-Jolani,或艾哈迈德-沙拉(Ahmed al-Sharaa,本名))首次接受美国记者采访时宣称,他所控制的地区“不会对欧洲和美国的安全构成威胁”,并断言其统治下的地区不会成为[恐怖组织的]海外行动基地。为了将自己定义为国际舞台上的合法对话者,他强调了该组织在打击恐怖主义方面的作用。作为这一转变的一部分,该组织允许一些地区的基督徒和德鲁兹教徒返回,并与这些社区的一些领导人建立了联系。占领阿勒颇后,沙姆解放组织继续以负责任的形象示人。例如,沙姆解放组织战士立即在银行门口播放视频,保证要保护私人财产和资产。他们还承诺保护平民和少数宗教群体,尤其是基督徒,因为他们知道这一群体的命运在国外受到密切关注。同样,沙姆解放组织还多次发表声明,承诺为库尔德人和伊斯兰少数派(如伊斯玛仪派(Ismaelis)[1]和德鲁兹派(Druzes)[2])提供类似的保护。它还发表了一份关于阿拉维派(Alawites)[3]的声明,呼吁他们与政权决裂,但并没有暗示沙姆解放组织会保护他们,也没有明确说明他们的未来。在这份声明中,沙姆解放组织将阿拉维派说成是叙利亚政权反对叙利亚人民的工具。最后,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人朱拉尼表示,阿勒颇市将由地方当局管理,包括沙姆解放组织在内的所有军事力量将在未来几周内全部撤出该市。显然,朱拉尼希望与当地、地区和国际势力积极接触。然而,沙姆解放组织是否会落实这些声明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该组织一直是一个具有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意识形态的专制反动组织,其队伍中仍有外国战斗人员。过去几年,伊德利卜发生了许多民众示威活动,反对该组织的统治以及其侵犯政治自由和人权的行为,包括暗杀和折磨反对派。仅仅容忍宗教或少数民族或允许他们祈祷是不够的。关键问题是承认他们作为平等公民参与决定国家未来的权利。更笼统地说,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人朱拉尼的言论,如“害怕伊斯兰治理的人要么是看到了不正确的实施,要么是没有正确理解伊斯兰治理”,绝对无法让人放心,而恰恰相反。至于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它是一个武装团体联盟,主要信奉伊斯兰保守政治。该组织声誉极差,曾多次侵犯人权,尤其是针对其控制区的库尔德人。特别是,他们参与了2018年土耳其领导的占领阿夫林(Afrin)的军事行动,导致约十五万平民被迫流离失所,其中绝大多数是库尔德人。在当前的军事行动中,叙利亚国民军再次以库尔德人领导的叙利亚民主军(SDF)控制区和库尔德人聚居区为目标,这主要服务于土耳其的目标。例如,叙利亚国民军占领了阿勒颇省北部的塔里法特(Tal Rifaat)市和沙巴(Shahba)地区,这些地区以前由叙利亚民主军控制,这些进攻导致十五万多平民被迫流离失所,库尔德人的人权遭到多次侵犯,包括暗杀和绑架。随后,叙利亚国民军宣布在土耳其军队的支持下对曼比季市发起军事进攻,该市有十万平民,由叙利亚民主军控制。因此,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之间存在差异。沙姆解放组织相对独立于土耳其,而叙利亚国民军则受土耳其控制并为其利益服务。两支部队各不相同,追求不同的目标,相互之间也有冲突,不过目前这些冲突都被掩盖了。例如,沙姆解放组织目前并不寻求与叙利亚民主军对抗。除此之外,叙利亚国民军发表了一份批评沙姆解放组织的声明,指责他们对叙利亚国民军成员的“侵略行为”,而据报道,沙姆解放组织则指责叙利亚国民军士兵抢劫。
《暴风雨》:对于许多不关注叙利亚的人来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在叙利亚的革命、反革命和内战中,当前局势的根源是什么?最近一段时期,叙利亚国内发生了什么引发了军事进攻?为叛军推进打开空间的地区和国际动态是什么?
达希尔:最初,沙姆解放组织发起军事行动是为了应对阿萨德政权和俄罗斯对其西北部控制区的攻击和轰炸升级。其目的还在于夺回阿萨德政权征服的地区,这违反了莫斯科和德黑兰在2020年3月谈判达成的缓和区协议。然而,随着出人意料的成功,他们扩大了自己的野心,公开呼吁推翻该政权,现在他们和其他人已经实现了这一目标。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之所以如此成功,是因为阿萨德政权的主要盟友被削弱了。阿萨德的主要国际支持者俄罗斯已将其力量和资源转移到针对乌克兰的帝国主义战争上。因此,与前几年的类似军事行动相比,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参与明显受到限制。自2023年10月7日以来,以色列大幅削弱了其另外两个重要盟友——黎巴嫩真主党和伊朗。特拉维夫暗杀了包括哈桑·纳斯鲁拉(Hassan Nasrallah)在内的真主党领导人,通过寻呼机袭击消灭了真主党骨干,并轰炸了真主党在黎巴嫩的部队。真主党无疑正面临着成立以来最大的挑战。以色列还对伊朗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打击,暴露了伊朗的弱点。过去几个月,以色列还增加了对伊朗和真主党在叙利亚阵地的轰炸。阿萨德的独裁政权由于其主要盟友疲于奔命而被削弱,因而处于脆弱的境地。由于阿萨德独裁政权存在各种结构性弱点,如得不到其统治下的民众的支持,自己的部队不可靠,而且没有国际和地区支持,因此它无法抵挡叛军的进攻,在一个又一个城镇中,它对这些城镇的统治就像纸牌屋一样坍塌了。
《暴风雨》:叙利亚政权的盟友最初是如何回应的?他们在叙利亚有什么利益?
达希尔:俄罗斯和伊朗最初都承诺支持叙利亚政权,并向其施压,要求其打击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在进攻的最初几天,俄罗斯呼吁叙利亚政权振作起来,“在阿勒颇维持秩序”,这似乎表明俄罗斯希望大马士革进行反击。面对这次进攻,伊朗呼吁与莫斯科进行“协调”。伊朗声称,美国和以色列是叛军进攻叙利亚政权的幕后黑手,企图破坏叙利亚政权的稳定,转移人们对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和黎巴嫩战争的注意力。伊朗官员宣布会全力支持叙利亚政权,并证实他们打算维持甚至增加在叙利亚的“军事顾问”,以支持叙利亚军队。德黑兰还承诺向叙利亚政权提供导弹和无人机,甚至部署自己的部队。但这显然没有奏效。尽管俄罗斯轰炸了叙利亚政权控制区以外的地区,但叛军的推进并未受到阻碍。这两个大国均在叙利亚损失惨重。对伊朗来说,叙利亚是向真主党运送武器并与之进行后勤协调的枢纽。事实上,在叙利亚政权垮台之前就有传言称,黎巴嫩真主党向霍姆斯派遣了少量“监督部队”,以协助叙利亚政权的军事力量和库塞尔市(Qusayr)的二千名士兵,库塞尔市是真主党在叙利亚靠近黎巴嫩边境的据点之一,一旦遭到叛军的袭击,真主党可以在那里进行防御。随着该政权的陨落,真主党撤出了部队。俄罗斯方面,其位于叙利亚拉塔基亚省(Latakia)的赫迈米姆(Hmeimim)空军基地和位于塔尔图斯(Tartous)海岸的海军基地,一直是俄罗斯在中东、地中海和非洲维护其地缘政治影响力的重要基地。失去这些基地将有损俄罗斯的地位,因为俄罗斯对叙利亚的干预已被作为其如何使用军事力量影响境外事件并与西方国家竞争的范例。
《暴风雨》:其他区域势力和帝国主义势力,尤其是土耳其、以色列和美国在这一局面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在局势中的野心是什么?
达希尔:尽管土耳其与叙利亚关系正常化,但安卡拉对大马士革越来越失望。因此,土耳其鼓励或至少为军事攻势开了绿灯,并以某种方式为其提供协助。安卡拉的目的最初是为了在未来与叙利亚政权以及伊朗和俄罗斯的谈判中提高自己的地位。现在,随着叙利亚政权的垮台,土耳其在叙利亚的影响力变得更为重要,很可能使之成为叙利亚的主要地区行动者。民主联盟党(PYD)[4]是土耳其库尔德人政党库尔德工人党(PKK)的姊妹组织,被安卡拉、美国和欧盟认定为恐怖主义组织。土耳其还有两个主要目标。首先,他们的目的是强迫土耳其境内的叙利亚难民返回叙利亚。其次,他们要否定库尔德人的自治愿望,更具体地说,是要破坏库尔德人领导的东北叙利亚行政当局——北部和东部叙利亚自治行政区(AANES,又称“罗贾瓦”(Rojava)),这将为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人自决开创先例,威胁土耳其现政权。美国和以色列均未参与这些事件。事实上,情况恰恰相反。美国担心推翻阿萨德政权会给该地区带来更多不稳定。美国官员最初宣称,“阿萨德政权一直拒绝参与联合国安理会第2254号决议所述的政治进程,并依赖俄罗斯和伊朗,这创造了目前正在发生的条件,包括阿萨德政权在叙利亚西北部防线的崩溃。”美国还声称,它“与这场由被指认为恐怖组织的沙姆解放组织领导的攻势毫无关系”。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Antony Blinken)在访问土耳其后呼吁叙利亚局势降级。在叙利亚政权垮台后,美国官员宣布,他们将在叙利亚东部维持约九百名士兵的存在,并将采取必要措施防止“伊斯兰国”卷土重来。以色列官员则宣称,“阿萨德政权的垮台很可能会造成混乱,从而形成对以色列的军事威胁”。此外,自2011年叙利亚革命失败以来,以色列从未真正主张过推翻叙利亚政权。2018年7月,内塔尼亚胡并不反对阿萨德夺回国家控制权并稳定其政权。内塔尼亚胡表示,以色列只会对感知到的威胁采取行动,比如伊朗和真主党的势力和影响,他解释说:“我们与阿萨德政权没有过节,四十年来,戈兰高地上没有发射过一发子弹”。在阿萨德政权宣布倒台几小时后,以色列占领军控制了戈兰高地赫尔蒙山叙利亚一侧,以防止叛军在周日占领该地区。此前,以色列总理本杰明·内塔尼亚胡曾命令以色列占领军“控制”戈兰缓冲区和“邻近的战略阵地”。
《暴风雨》:许多阵营论者再次为阿萨德辩护,这一次他们认为,阿萨德的失败将是巴勒斯坦解放斗争的挫折。你怎么看这种说法?这对巴勒斯坦意味着什么?
达希尔:是的,阵营论者认为,这次军事进攻是由“基地组织和其他恐怖分子”领导的,是西方帝国主义针对叙利亚政权的阴谋,目的是削弱伊朗和真主党领导的所谓“抵抗轴心”。由于“轴心”声称支持巴勒斯坦人,阵营论者声称,阿萨德的倒台削弱了“轴心”,从而破坏了解放巴勒斯坦的斗争。所谓“抵抗轴心”的支持者所鼓吹的论点除了无视叙利亚当地行动者的任何能动性外,主要问题还在于他们假定巴勒斯坦的解放将来自上层,来自这些国家或其他力量,而不管它们的反动和独裁性质及其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如何。这一战略在过去已经失败,今天还会继续失败。事实上,中东的专制独裁国家,无论是与西方结盟还是反对西方,非但没有推动解放巴勒斯坦的斗争,反而一再背叛甚至镇压巴勒斯坦人。此外,阵营论者忽视了一个事实,即伊朗和叙利亚的主要目标不是解放巴勒斯坦,而是维护其国家及其经济和地缘政治利益。他们每次都会把这些置于巴勒斯坦之前。特别是叙利亚,正如内塔尼亚胡在我刚才引用的那段话中明确指出的那样,几十年来,叙利亚从未对以色列动过一根手指头。伊朗则在口头上支持巴勒斯坦事业,并资助哈马斯。但自2023年10月7日以来,伊朗的主要目标一直是提高其在该地区的地位,以便在未来与美国的政治和经济谈判中处于最有利的地位。伊朗希望确保其政治和安全利益,因此一直渴望避免与以色列发生任何直接战争。伊朗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的主要地缘政治目标不是解放巴勒斯坦人,而是利用他们作为筹码,尤其是在与美国的关系中。同样,伊朗对以色列暗杀纳斯鲁拉、消灭真主党骨干和对黎巴嫩发动残酷战争的消极反应表明,它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自己和自己的利益。它不愿意牺牲这些利益来保卫其重要的非国家盟友。同样,伊朗充其量也只是哈马斯善变的盟友。当双方利益不一致时,伊朗就会减少对哈马斯的资助。2011年叙利亚革命后,当巴勒斯坦运动拒绝支持叙利亚政权对叙利亚抗议者的残酷镇压时,伊朗削减了对哈马斯的财政援助。就叙利亚政权而言,所谓其支持巴勒斯坦的反对论据是站不住脚的。在以色列过去一年的种族灭绝战争中,叙利亚政权没有为巴勒斯坦辩护。尽管以色列在10月7日之前和之后轰炸了叙利亚,但叙利亚政权并未做出回应。这符合叙利亚政权自1974年以来试图避免与以色列发生任何重大和直接对抗的政策。除此之外,叙利亚政权还一再镇压叙利亚境内的巴勒斯坦人,包括自2011年以来杀害了数千名巴勒斯坦人,并摧毁了大马士革的耶尔穆克(Yarmouk)难民营。他们还攻击巴勒斯坦民族运动本身。例如,1976年,哈菲兹·阿萨德(其继承人、刚刚被废黜的独裁者巴沙尔·阿萨德的父亲)干预黎巴嫩,支持黎巴嫩极右翼政党反对巴勒斯坦和黎巴嫩左翼组织。1985年和1986年,它还对贝鲁特的巴勒斯坦难民营采取了军事行动。1990年,约二千五百名巴勒斯坦政治犯被关押在叙利亚监狱中。鉴于这段历史,声援巴勒斯坦运动如果维护那些将自身利益置于团结巴勒斯坦之上、争夺地缘政治利益、剥削本国工人和资源的帝国主义或亚帝国主义国家,并与之结盟,那就大错特错了。当然,美帝国主义凭借其特殊的战争、掠夺和政治统治历史,仍然是该地区的主要敌人。但是,将反动的地区大国和其他帝国主义国家(如俄罗斯或中国)视为巴勒斯坦或巴勒斯坦团结运动的盟友是毫无意义的。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立场。选择一个帝国主义而不是另一个帝国主义,就是保证资本主义制度的稳定和对各民众阶层的剥削。同样,支持专制独裁政权以实现解放巴勒斯坦的目标,不仅在道义上是错误的,而且已被证明是一种失败的战略。相反,巴勒斯坦团结运动必须看到,巴勒斯坦的解放不是与该地区的国家联系在一起,而是与各民众阶层的解放联系在一起。他们认同巴勒斯坦,并将自己争取民主和平等的斗争与巴勒斯坦人争取解放的斗争紧密联系在一起。巴勒斯坦人的斗争往往会引发该地区的解放运动,而该地区的运动又会反作用于巴勒斯坦被占领土上的运动。这些斗争辩证地联系在一起;它们是争取集体解放的共同斗争。2011年,以色列极右翼部长阿维格多·利伯曼(Avigdor Lieberman)认识到地区人民起义会威胁以色列,他说推翻胡斯尼·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并为该国民主开放时期打开大门的埃及革命对以色列的威胁要大于伊朗对以色列的威胁。这并不是要否认巴勒斯坦人和黎巴嫩人抵抗以色列野蛮战争的权利,而是要认识到,只有巴勒斯坦和该地区各民众阶层的联合反抗才有力量改变整个中东和北非,推翻专制政权,驱逐美国和其他帝国主义列强。国际反帝声援巴勒斯坦和该地区的各民众阶层至关重要,因为他们面对的不仅是以色列和中东及北非的反动政权,还有他们帝国主义支持者。巴勒斯坦团结运动,特别是西方巴勒斯坦团结运动的主要任务是谴责本国统治阶级在支持以色列种族主义定居者—殖民主义种族隔离国家及其对巴勒斯坦人的种族灭绝战争,以及以色列对黎巴嫩等该地区其他国家的攻击中所扮演的同谋角色。该运动必须向这些统治阶级施压,要求他们断绝与特拉维夫的任何政治、经济和军事关系。这样,巴勒斯坦团结运动就能挑战和削弱国际和地区对以色列的支持,为巴勒斯坦人与该地区的民众阶层一起解放自己开辟空间。
《暴风雨》:叛军在叙利亚的推进是否会为进步力量重新开展革命斗争开辟空间,并为叙利亚政权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提供一个替代选项?
达希尔:只有更多的问题,没有明显的答案。在政权被驱逐的地区,自下而上的斗争和自我组织是否可能?民间社会组织(不是狭义上的非政府组织,而是葛兰西意义上的国家之外的民众群众组织)以及具有民主和进步政治的替代性政治结构是否能够建立自己的组织,并构成对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的政治和社会替代?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势力的伸展是否会给当地的组织带来空间?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没有明确答案的关键问题。从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过去的政策来看,它们并没有鼓励民主空间的发展,而是恰恰相反。它们是专制的。完全不应信任这种势力。只有争取民主和进步要求的各民众阶层自我组织起来,才能创造这种空间,开辟通往真正解放的道路。这将取决于克服从战争疲劳到镇压、贫困和社会混乱等诸多障碍。过去、现在和将来,主要的障碍都是独裁者,以前是阿萨德政权,现在是许多反对派力量,尤其是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他们的统治以及他们之间的军事冲突窒息了民主和进步力量以民主方式决定自己未来的空间。即使是在摆脱了阿萨德政权控制的地方,我们也还没有看到民众开展民主和进步的抵抗运动。在国民军征服下的库尔德地区,国民军侵犯了库尔德人的权利,用暴力镇压他们,并强迫大批库尔德人流离失所。我们必须面对一个严峻的现实,那就是目前明显缺乏一个能够组织起来明确反对叙利亚政权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势力的独立的民主进步集团。建立这一集团需要时间。它必须将反对专制、剥削和一切形式压迫的斗争结合起来。它需要提出民主、平等、库尔德人自决和妇女解放的要求,以便在叙利亚的被剥削者和被压迫者之间建立团结。为了推进这些要求,进步集团必须建立和重建工会、女性主义组织、社区组织的民众组织,并建立国家机构,将它们团结在一起。这需要全社会的民主和进步人士通力合作。虽然关键的动态最初是由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领导的军事行动,但在过去几天里,我们看到全国各地越来越多的民众示威和上街游行。他们没有听从沙姆解放组织、叙利亚国民军或任何其他武装反对派团体的任何命令。叙利亚人现在有了一个空间,可以尝试重建自下而上的民间民众抵抗运动和替代性权力结构,但其中也存在上述矛盾和挑战。除此之外,关键任务之一是解决叙利亚的民族分裂这一核心问题,即阿拉伯人与库尔德人之间的分裂。进步力量必须与阿拉伯沙文主义展开明确斗争,以克服这种分裂并在这些人群之间建立团结。这是从2011年叙利亚革命一开始就面临的挑战,必须以进步的方式加以应对和解决,才能真正解放全国人民。我们亟需回到叙利亚革命最初对民主、社会正义和平等的愿望上来——而且是以一种维护库尔德人自决的方式。虽然库尔德人的民主联盟党的错误和统治形式值得批评,但它并不是库尔德人和阿拉伯人团结一致的主要障碍。这一障碍一直是叙利亚境内阿拉伯人反对派力量好战的和沙文主义的立场和政策——从阿拉伯人主导的叙利亚全国联盟(Syrian National Coalition)开始,随后是叙利亚革命和反对派力量全国联盟(National Coalition of Syrian Revolutionary and Opposition Forces),这些流亡的主要反对派机构得到了西方和地区国家的支持,试图在叙利亚革命初期领导叙利亚革命——再到今天的两支主要军事力量: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的立场和政策。在此情况下,进步力量必须寻求叙利亚阿拉伯人和库尔德人之间的合作,包括与北部和东部叙利亚自治行政区(AANES)合作。北部和东部叙利亚自治行政区项目及其政治机构代表了大部分库尔德人,并保护他们免受各种地方和外部威胁。尽管如此,该政府也有缺点,决不能不加批判地予以支持。民主联盟党和北部和东部叙利亚自治行政区曾对挑战其权力的政治活动家和团体使用武力并加以镇压。他们还侵犯了平民的人权。尽管如此,它还是取得了一些重要成就,尤其是提高了妇女在社会各阶层的参与度,编纂了世俗法律,并更多地接纳了宗教少数派和少数民族。然而,在社会经济问题上,它并没有与资本主义决裂,也没有充分解决各民众阶层的不满。无论进步人士对民主联盟党和北部和东部叙利亚自治行政区有什么批评,我们都必须拒绝和反对阿拉伯沙文主义者将其描述为“魔鬼”和“分裂主义”的种族民族主义项目。但在摒弃这种偏见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像某些西方无政府主义者和左翼人士那样,不加批判地将北部和东部叙利亚自治行政区浪漫化,将其歪曲为一种新式自下而上的民主力量。叙利亚的阿拉伯人民主人士和进步人士与北部和东部叙利亚自治行政区及其相关机构已经开展了一些合作,必须在此基础上继续发展和扩大这些合作。但是,与任何形式的合作一样,这种合作也不应不加批判地进行。虽然有必要提醒大家,巴沙尔·阿萨德政权及其盟友是造成数十万平民惨遭杀害、大规模破坏、贫困加剧和叙利亚当前局势的首要责任人,但叙利亚革命的目标远不止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人朱拉尼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采访时所说的那样。我们不仅要推翻这个政权,还要建立一个民主、平等、被压迫群体享有充分权利的社会。否则,我们只是在用一种邪恶取代另一种邪恶。
《暴风雨》:该政权的垮台会对该区域和帝国主义列强产生什么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国际左翼应该采取什么立场?
达希尔:叙利亚政权垮台后,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人朱拉尼表示,叙利亚国家机构将由前政权总理穆罕默德·贾拉利(Mohammed Jalali)监管,直到选举后将其移交给拥有全部行政权力的新政府,这表明叙利亚正在努力确保有序过渡。叙利亚电信部长埃亚德·哈提卜(Eyad al-Khatib)同意与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代表合作,确保电信和互联网继续运行。这些都清楚地表明,“叙利亚过渡政府”希望进行有控制的权力过渡,以平息外国的恐惧,与地区和国际势力建立联系,并赢得对其作为可与之谈判的合法力量的认可。这种正常化的一个障碍是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仍被视为恐怖组织,而叙利亚正受到制裁。不过,可以预见的是,叙利亚会有一段不稳定时期。在大马士革,政权垮台后的第二天,街头就出现了一些混乱,例如中央银行遭到洗劫。目前还很难说阿萨德政权的垮台会对区域和帝国主义列强产生什么影响。对于美国和西方国家来说,目前的主要目标是减少损失,防止混乱局面扩大到整个区域。该区域的国家显然不满意目前的局势,因为它们在过去几年中已经与阿萨德政权进入了关系正常化进程。至于土耳其,其主要目标将是巩固其在叙利亚的权力和影响力,并在东北部摆脱库尔德人领导的北部和东部叙利亚自治行政区。土耳其外交官周日表示,土耳其正与叙利亚境内的叛军接触,以确保伊斯兰国,特别是库尔德工人党不会利用大马士革政权的垮台扩大影响力。然而,不同势力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在叙利亚和该地区强加某种形式的专制稳定。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该区域和帝国势力之间的团结。它们都有自己的算盘,而且往往相互对立,但它们都不希望中东和北非出现动荡,尤其是任何会扰乱全球资本主义石油流通的动荡。国际左翼决不能站在政权残余或地方、区域和国际反革命势力一边。相反,革命者的政治指南针应该是与自下而上的人民和进步斗争团结一致的原则。这意味着支持那些为建立一个进步、包容的叙利亚而组织和战斗的团体和个人,并在他们与该地区各民众阶层之间建立团结。在叙利亚、中东和北非动荡不安之时,我们必须避免陷入浪漫主义和失败主义的双重陷阱。相反,我们必须在该地区和全世界的人民力量之间推行一种批判性的、进步的、国际性的团结战略。这是左翼的重要任务和责任,尤其是在这个异常复杂的时代。
注:
[1]伊斯兰教什叶派分支,亦称七伊玛目派,遵奉伊斯玛仪为第七代伊玛目,并视之为隐遁的伊玛目。
[2]伊斯兰教什叶派分支,认为法蒂玛王朝第六代哈里发哈基姆是安拉在人间的代理人,是隐遁的伊玛目。相信灵魂转世说。
[3]阿拉维派,也称努赛里耶派(Nusairiyya),属于伊斯兰教什叶派伊斯马仪派支派,尊奉第十代伊玛目阿里·哈迪,受佛教影响而相信灵魂转世说,也过圣诞节、复活节等节日。
[4]民主联盟党,以库尔德人为主的政党,北部和东部叙利亚自治行政区执政党,其武装部队为人民保卫部队和妇女保卫部队。
作者简介:
约瑟夫·达希尔是叙利亚社会主义者,任教于瑞士洛桑大学,著有《叙利亚起义后:国家重建的政治经济学》(Syria After the Uprising: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State Resilience,冥王星出版社,2019年)和《真主党:黎巴嫩真主党的政治经济学》(Hezbollah: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Lebanon’s Party of God,冥王星出版社,2016年)的作者,也是“叙利亚自由永恒”(Syria Freedom Forever)博客的创始人。他还是中东和北非社会主义者联盟(Alliance of Middle Eastern and North African Socialists)的创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