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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療‧文學 (下)

Adrian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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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本要介紹的是陳雪老師的《惡魔的女兒》。

這本書是1999年出版。2021年,聯合文學為這書重新出版。引起我買來閱讀,是因為聯合文學總編周昭翡老師的熱情介紹。果然,那種震撼的程度,遠超我的想像。

小說是講述女主角方亭亭找精神科醫師「我」去治療她的長期失眠及間發性失聰。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我」發現,亭亭病的根源,來自於小時被父性侵一段年日。亭亭在治療過程中慢慢發現,她除了是受害人,亦是加害人。

你可以想像,1999年出版這有關性侵、亂倫、創傷題材的書時,不像是一個炸彈嗎?

全書以是醫師與亭亭的治療過程的對話,穿插著亭亭的書信,關於那些不堪的回憶,關於那些無法開口的感受。

當我在閱讀「我」與亭亭會診的章節時,我很自然地代入書中的「我」這治療師的角色。身為治療師,「我」自然希望是透過與亭亭的對談,幫助她解決眼前的失眠,更希望可以幫助她走出這傷痛。但是,「我」的方法真的能幫助她嗎?「我」有著這疑問:

我感到痛苦,她的痛苦強烈地感染了我,我自己的脆弱與疑惑也顯露出來了,同樣是女人,她卻要承受這麼多的苦難,一個如此聰慧勇敢的女孩,拚命地想跟往事對抗,卻用錯了方法,我自己呢?我知道什麼是正確的方法嗎?我不知道,甚至我無法真正體會她所經歷的是什麼?而儘管我如此小心翼翼,只要稍有不慎,我還是可能會使她發狂失控,無法挽救。(頁162)

我很理解,看到朋友痛苦,自然會提出意見並希望他/她接受。但方法正確嗎?如果他/她不接受,我會覺得他/她是自我放棄嗎?會否造成另一次傷害?亭亭以為跟不同男士交往,是忘記過去痛楚的方法;而這些男士,卻誤以為自己是拯救者,對亭亭的行為指指點點。這樣卻讓亭亭掐入錯亂觀念,生活更混亂,且幫不了她。這對我是一個提醒。

至於亭亭書信部份,則是一個個片段,且不連貫。內容有的是自身的否定,有的是支離破碎的回憶。讀者有如玩拼圖,慢慢地拼出她的故事,她的傷痛,及對她的影響。性侵從一開始,由她覺得自己做錯事,漸漸地不懂反抗,甚至將這部份從記憶中刪除。然而,這記憶其實藏在黑盒中,並未刪去。直到她懂得「放過自己」,願意接受那個仍停留在小孩時代的「她」,才喚回那不堪回想的記憶:

今天起我要開始學習哭泣,我要為了遺失那麼多時間而哭,為我早逝的童年,為我應有卻已夭折的純真,為我蒙蔽的自我而哭,我的哭聲如蟲鳴,眼淚流不下來,閉上眼睛我看見過去的我,看見我內在的小女孩猶如我親生的嬰兒,她稚嫩的臉,柔軟的心,發不出聲音的小嘴,我緊緊擁抱她但她掙脫我的懷抱,縮到牆角,她一直待在那裡,很多年了,我想起她是如何獨自掙扎著度過那些夜晚,想著她總是強裝勇敢,想起她曾經是那麼快樂那麼聰明,她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沒有人應該這樣對待一個小女孩」,有個聲音這樣告訴我,我終於哭喊了出來。(頁187,188)

陳雪老師在初版後記時寫到,本來打算書寫失眠的故事,因為她是失眠者,進而懷疑自己是得了憂鬱症,因此買了很多相關書籍,從憂鬱症到躁鬱症,進而精神分裂症,再到創傷記憶。之後因著她作家的身份,收到不少讀者的故事,進而寫出她第一本的長編小說。

經過一個慢長的十三次會診,究竟亭亭能否走出陰霾?我還是留待大家來閱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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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舞》、《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及《惡魔的女兒》的作者,不約而同地表達,文學是可以作為治療,不論是作者或是讀者。

李琴峰在芥川獎的得獎感言已表達,文學對她的影響(詳情請看〈治療‧文學 (上)〉)。而《獨舞》的後記,她是這樣寫著:

⋯⋯但若讀者有著類似的,無邊無際的孤獨,且同樣渴盼著那一縷救贖的微光,那麼我衷心希望這部小說,能成為尋覓那縷微光的,一個至細至微的小小線索,如此作為作者,便是萬幸。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後記中,林奕含與她的精神科醫生有這樣對話:

「妳還記得當初為什麼寫嗎?」
「最當初寫,好像生理需求,因為太痛苦了非發洩不行,餓了吃飯渴了喝水一樣。後來寫成了習慣。到現在我連B的事情也不寫,因為我竟只會寫醜陋的事情。」
「寫成小說,也只是習慣嗎?」
「後來遇見她,我的整個人生改變了。憂鬱是鏡子,憤怒是窗。是她把我從幻覺幻聽的哈哈鏡前拉開,陪我看淨几明窗前的風景。我很感謝她。雖然那風景是地獄。」
「所以妳有選擇?」
「像小說裡伊紋說的那樣嗎?我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姦小女孩為樂,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我不是選擇,我沒有辦法假裝,我做不到。」
「想本書寫讓妳害怕的是什麼?」
「我怕消費任何一個房思琪。我不願傷害她們。不願獵奇。不願煽情。我每天寫八個小時,寫的過程中痛苦不堪,淚流滿面。寫完以後再看,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寫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寫。女孩子被傷害了。女孩子在讀者讀到這段對話的當下也正在被傷害。而惡人還高高掛在招牌上。我恨透了自己只會寫字。」
「妳知道嗎?妳的文章裡有一種密碼。只有處在這樣處境的女孩才能解讀出那密碼。就算只有一個人,千百個人中有一個人看到,她也不再是孤單的了。」(頁250-252)

而陳雪老師在《惡魔的女兒》的新版序,亦有這段文字:

多年來我經常會忘了自己曾經寫過這本書,即使這是我的第一個長篇小說,即使這也是讓我確認自己可以寫作長篇小說的開端,而這樣的開始與確認,接下來卻是長年的遺忘。這本書在1999年出版後,很快就絕版,它是一本幾乎像是不曾存在過的書,很長時間裡我自己手邊甚至也沒有這本書,可是我總會在某個演講或座談的場合遇見某個人,對我提起這本書,我會在演講結束時,遇見某一個女孩,羞怯地拿一封信給我,而信裡所寫的,是她個人的遭遇,她也是一個受過創傷的孩子,被家人性侵,曾經度過無數無助的黑夜,那些信件都寫得密密麻麻,小小的字跡彷彿輕易就會被風吹散,「謝謝你讓我知道,我不是唯一的一個。」那些信裡幾乎都會寫著這樣兩句話⋯⋯多年來我一直在寫小說,寫小說的意義不在於治療自己,也不在於尋找答案,而是在於用藝術的方式,重新理解生命,包括生命的黑暗、破損、髒污與曲折,也包括去理解人性中的善與惡,以及介於善與惡之間那難以明辨的灰色地帶,而明辨,思考與理解是一條漫漫長路,是一本又一本寫不完的書。(頁18-19,21)[註1]

她們三人的文字,不禁讓我想起《秋鯨擱淺》的作者蔣曉薇對李琴峰得獎感言的回應:

文學,就是一回這樣的事。作家因著與生俱來的敏感和洞察力,比一般人更擅於將內心的痛苦抽絲剝繭,細細思量痛之所在。透過書寫,讓讀者發現日常生活中不常被注視的真相。綜觀歷史,戰爭、流亡、離散、孤寂都是永恆的真相;作家藉著書寫,呈現現實的荒謬後,並不是就此終結,作家的書寫是個人對於所有看似必以然的東西的抵抗。因此,每個作品都可清楚看到作者將認知的荒謬,轉化成生命的熱情,及至反抗的動力。文學的光芒就在於作家甘於被主流世界放逐,自行沉溺、挖掘,以至重新發現生命裡每道微小的曙光,所以書寫死亡,既是自救,也是探索生命的每種可能。由此,一個認真看待生命的作家,其作品裡的一字一句,都充份流露著他們對生命的敬畏。就是現實世界中黑暗的力量如何猖獗,它終究不可能將曙光完全淹沒,讓作者透過書寫的歷程,跟讀者們發掘微明的光,大概就是「救贖之光」的意義吧![註2]

李琴峰、林奕含、陳雪及蔣曉薇四位作者不約而同都道出,作者、讀者是可以從文學、從文字中,得到治療。每天生活在不安、擔憂、忿怒中,如何能夠讓自己保有那種同理心,保有對未來的一絲盼望的小樹苗,文學會是那養份。文學作品之所以可以長留於世,是因為世世代代的人,都能從它們中,找到共鳴,找到安慰,找到救贖,找到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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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的女兒》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09111

[註1]純真的贖還〔新版序〕/陳雪
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4137373446367096&id=100002834447099

[註2]談李琴峰「芥川獎」得獎感言——文學能是那一絲救贖之光
https://p-articles.com/works/251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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