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廢墟進發(二) / 原民喜 》
隨著糧食日益減少,自顧不暇的我再無法繼續向其他災民伸出援手。
由於每日僅僅只是啜飲著稀釋的清粥果腹,我的體力逐漸衰退,即使是在用餐後也依舊嗜睡。
只要從二樓極目眺望,我便會不由得地為眼前的風光所眩惑。
山麓與稻田綿亙成一張蔥鬱柔毯,未熟的稻穗晃蕩在炎炎烈日下,影影綽綽。那是大地的養分嗎?亦或是為了讓人免受飢餓之苦而誕生的造物?
無論天空多浩瀚、山谷多壯闊、青田多廣袤,在我瀕臨殍殣的眼中,惟一場空虛而已。
在靜謐的夜晚,如豆燈火星星點點,從山麓那端四散至無邊稻田。久違的燈光溫情地暈染了黑夜,為我帶來置身旅途中的錯覺。
此時收拾完一桌杯盤狼藉的妹妹精疲力竭地登上了二樓。
她彷彿被困在那場噩夢中尚不能脫離,每當細想起當時景象,恐懼就會湧上她的心頭,讓她無助地顫抖不止。
在攻擊發生前,她曾有過到倉庫整理行李的念頭,要是她當下真的進入倉庫的話,恐怕只會就此陷於求助無門的苦境。
儘管我當時在偶然下得以倖存,但與我二樓居所僅有一壁之隔的青年鄰人卻永遠地離開了塵世。
——至今,和鄰居的孩子們一起被壓在房屋下的記憶就如同跑馬燈一般讓她歷歷在目、久久不能釋懷。而妹妹的孩子雖然和其他同學們一同被集體疏散到鄉下避難,可是由於孩子難以適應那裡的生活,最終還是交由雙親前來領回了。
後來,妹妹只要看到那個鄰居家的孩子在路上玩耍的模樣,便會想要喚回自己的兒子,哪怕是一下子也好。那是因為在硝煙四起之際,妹妹見到了那孩子從凌亂的板材下方一邊昂起幼小的頭顱,一邊對她哀求:「阿姨,救救我。」的畫面。然而,她當時卻什麼也做不了。
我的身邊不乏這些讓人無奈的故事。其時,我大哥從倒塌的建材中艱辛脫困後,一眼就望見了住在道路對面的老婆婆正被壓在片瓦無存的建築下。在彼時,他縱然很想前去救援,但從工廠方向傳來的、學徒淒厲的叫喚也同樣難以忽視。
最令我心酸的是嫂子娘家的遭遇。
槇家面臨著大手町的川流、是一處清幽閑靜的好住處,我在這個春天回到廣島後有幸拜訪過一回。
而大手町可以說是原子彈爆炸的中心。
即使聽見了廚房裡婆婆虛弱的求救聲,槇氏也不得不獨自奔逃。而她的長女在避難所生下孩子後,突如其來的噩耗再次侵襲了槇氏:長女身上因輸血留下的針孔開始化膿、未能得到即時的救治,就此與她天人永隔。
此時身處流川町的槇氏,僅能只身直面不知出征的丈夫何時歸來、婆婆和孩子的行蹤何時尋獲的孤寂。
我實際在廣島生活的日子不足半年,故熟識的面孔不多,與我相比,嫂子和妹妹則總是為蒐集而來的、周遭遠親近鄰的下落一喜一憂。
工廠中有三名學徒不幸身亡。似乎是二樓的結構不堪衝擊繼而砸在了他們身上,三人倒成一團,擺著恰似生前曾一起注視著照片的姿勢,殘留下一地白骨。在最後眾人僅能藉著微小的標記來辨明他們的身分。
然而,始終沒有T老師的消息。
貌似她在當天早上還沒有進入工廠。但是不論T老師是身處在細工町的寺院住所,還是在行經工廠的路上,她能夠存活的機率可謂渺茫。
那位老師秀麗的身姿我至今仍記憶猶新。當我因要事前往老師的辨公處時,我所見到的、就是掛著略為倉促的神情、將字跡潦草的文件交還於我的她。
在工廠的二樓,我正運用午休的時段為學徒們做英語教學,不料彼時警報開始頻繁的響起,收音機裡報告著有不明飛行機在廣島上空盤旋、需待相關單位查明的消息的同時,並沒有發出空襲警報的指示。
於是我向老師詢問:「現在該怎麼辦呢?」
「情況危急的話我會另行通知,在此之前請您繼續課程。」她答道。
我心裡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飛行機如此光明正大地在廣島上空周旋的事態怎麼想都不簡單。
那日我照例完成了課程。
步下二樓後,只見老師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工廠一隅,且她的身旁時不時地傳出了微弱的啼叫聲。我走進一看,這才發現紙盒裡一群嗷嗷待哺的雛鳥。
我不解地發出疑問:「這是怎麼回事?」
隨後,「這個啊……是同學帶來的。」老師莞爾地笑道。
女孩子們有時候會帶來香氣馥郁的鮮花。因為花朵在辦公桌上仍能夠持續綻放,是以老師欣然接受了她們的好意。
在工廠關閉時,T老師往往會在不遠處監督著成列的學生一個個離去。
抱著似錦花束、品格高潔的小小身影神采煥發。
假如她也受到波及,和成千上萬的傷患一樣遭到重創,光是想想就是一種令人背脊發涼的姿態。
我經常為了學生和工人適用的定期票問題,而前往東亞交通公社諮詢。但是由於這個春天起陸續進行的建物疎開項目,交通公社的位置已經二度移轉至他處了。
且最後坐落的地點仍位於慘禍的中心。
在那裡有我熟稔的一位膚色微黑且咬字不清,然而卻相當聰穎的女孩。她或許也被滾滾塵土所湮滅了吧,我悲哀地想。
順帶一提,在戰後有位年過七旬的老人為了戰傷慰問金而前往了辨公室。他正是我那居住在廿日市町的兄長,萬幸的是他依舊紅光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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