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地下党刊物的思想交流之十一 方曦《我这十年间》

彼得格勒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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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曦 出处:《正报》1948年第32期 录入:绫奈

录入者按:我想对比本文与《我真心投降了无产阶级》的作者,因为他们都曾跟党组织脱离关系,也都希望党组织重新接纳自己。前者对于革命的态度更具投机性,我感觉家庭环境因素对他的影响实在太深。而后者即便是跟党组织断了关系,心里依然想坚定地干革命,还亲手枪杀地主。

李星按:本文又是一篇坦率的、故事性挺强的人生小传。确如录入者所说,与《我真心投降了无产阶级》相比,《我》的作者更带些孤傲的气质,想当“英雄”,也有些傻大胆儿。本文作者更接近一个看重生存、保命第一的乱世小人物。从内容来看,作者挺机灵的,属于自己找书来读的野路子“知识分子”,也有在社会上办事的能力。乱世中,他被革命阵营推着走,浮浮沉沉。确实,作者不算是“革命者”,而是跟着队伍走的那一类人。但作者也是很认真的,否则早就跑没影了。

值得指出的几点:

1.作者说抗战初期,他回到家乡,看了共产主义的书,参加革命去了。这符合许多当事者的一般表述:我看到XX写的书,就去革命了。但实际上推动的力量来自所处时代的统治危机、秩序失衡、社会思想分化的铺垫。

2.作者努力上进,读哲学、读理论。这是阶级社会对意识形态的形式尊崇,让大众产生的常见误解:读了哲学可以一通百通,可以提升自己的社会等级。到了21世纪的今天,随着教育普及,类似的误解更是遍地都是。

3.作者躲去香港的那段时间,被老战友疏远,女人也跑了…… 于是很受刺激,又奋起归队。作者毕竟经历很多,可以说见惯生死,虽然免不了保命第一,外在的刺激还是会让他为尊严而战。

4.作者在总结部分,大谈克制私欲、甚至搬出“慎独”的概念。这与30年代中后期革命阵营不断强调“自我克制、献祭光荣”,有直接关系。在这类宣传中,阶级及其利益被淡化了。


在这篇文章里,看出曾经参加到人民团体中来的一个小资产阶级的青年朋友,为了克服自己思想意识的严重缺点,其间的经历是如此艰苦,然而由于自我战斗的顽强不息,终于一次又一次地克服个人主义思想的蠢动,决心走向劳动人民的斗争行列。这是值得进步青年同伴们引为思想改造的参考,虽然作者还只是做到把自己的思想行动的错误及斗争经历坦白说出,而欠缺深入和全面的具体分析。——编者

一、找出路的投机思想

我出身于一个城市贫苦小贩的家庭。六岁丧母,靠祖父母养育成人。父亲是个无业游民,而且是沾染嫖赌饮荡四种坏习惯的赌骗子。这样的家庭环境早已养成我的市侩贪婪虚伪狡猾的意识。小学念书时有点小聪明,便自欺欺人的做起落后同学的枪手,以博取一点小便宜。父亲则教导我「明哲保身」之道和「看风使舵」的投机哲学,以及享乐主义的人生观。就在那时,理智上对父亲的家训,便已经不甚佩服了,小学毕业后,踏进繁荣的广州,在一间影院里当「后生」,所接触的大小人物,不料亦多具有同父亲一样的思想和行为,于是不自觉地认为这是处世的不二法门了。

一九三二年,我的「贪威识食,练精学懒」的坏习气日渐加深,使我曾经连续失业两次。这时十八岁的我,脑袋里饱受欧美电影的影响和都市生活的腐蚀,已充满了虚荣、享乐、虚伪、狡猾的坏意识。

抗战爆发后,广州被狂炸,戏院业陷于停顿,我失业回乡下。我已被战火惊醒了,生活逼迫我剪掉花旗装,穿上土布衫当个小贩。那时正当国共合作,抗日救亡运动蓬勃发展,我偶然获得机会看到无产阶级政党的书籍,思想开始变化,终于决定投身抗日工作,及请求入党。我要求获得学习和工作的机会,但以替我解决个人最低生活为条件。由于这种自私的动机,所以我的请求没有得到答复,只能够参加一个农村工作队,出发到最落后的地区,做了一年群众宣传的工作。在这个工作期间中,我不断的学习,使得自己政治思想和工作能力进步很快。由于我表现得还算积极,力求进步,同时又由于我是负责四个乡村的独立工作的干部,我再次请求入党时,便十分光荣地得到了批准。当时我在政治上是有了进步的,但其实「灵魂深处依然是个小资产阶级的王国」,而且以为入了党,一切便会自然进步的,忘记了入党时上级同志的叮嘱勉励,没有想到要澈底变换阶级意识,还必须经历长期的斗争锻炼及一番艰苦改造的过程,甚且误解自己出身贫寒便是道地的无产阶级,自信将来在任何环境下自己都不会做坏事,无须改造什么的。这一点当然与认识幼稚有关,同时也与认为入党后便可以找到出路,个人无须担忧有关失业挨饿之苦,找到党便是找到出路——这种投机思想有关。

二、动摇和卑鄙

由于入党动机不纯,和坏意识还未清算,无产阶级的人生观从未建立,所以在比较优悠生活和工作顺利的环境下,则能够坚持工作,一到了环境改变,便没有保证了。果然,我入党不过三个月,适逢疟疾缠绵,加上政治逆流的侵袭,工作难于展开,便对农村工作起了厌倦的心理,甚至要越级要求调离岗位。随着又因为我在工作的团体遭受解散,我与党的联系也被切断,一时生活无着,于是我便放弃工作,而投身到反动政府机关里充杂役来维持生活。不到一个月,该地沦陷,随军撤退至邻县,从此更难与上级取得联系了。起初内心是矛盾、苦闷、彷徨的,但流亡的时间是那么长,时局日渐恶化,对党的关系便淡漠起来。在较好的方面说来,我是经常秘密地和当地的进步朋友有着联络,并且布置着到东江去的计划的,结果还是中途而废,老实说,那时的我,理智上虽然不满官僚们的贪污腐化的风气,正如「张忠良」之在重庆初期一样,然而我却决定先向上爬然后再「革命」。凭着一些旧官僚的关系,又凭着自己「矢勤矢勇」的服务精神,真的从文书直爬到了中尉副官的位置。阿谀谄媚居然博得「主管官」的信任。一经爬上了之后,根本便忘记「革命」这一回事,并且大胆妄为,看不起同事,生活上又和他们同流合污,终于弄到难堪的下场,跑回久已沦陷的家乡,重新变作一个流浪者和小贩。挨不过饥饿的煎熬时,几乎连违背良心的事都想干了。这一段时间生活雕塑了我那可耻一面的形象!

正在走到长途的困境中,党领导下的武装部队同志找到了我,使我得以重新走向光明,初时在部队里当班长,因犯群众纪律降为队员,后经五个月的思想改造,和战斗锻炼,再派出负责小队里的政治服务员,一直服务了一年零七个月。进步的一面是在工作中发扬了,坏的一面依然浓厚的顽固的残存着:摆老资格,好表现自己,生活自由散漫,追求物质享受,经过上级屡次苦劝无效,同志们加以批评也依然如故。在工作努力这一点上,是博得战士们的多少尊敬,但自己顽固地不肯改正缺点,则受到战士们的讨厌、轻藐和嘲笑。自己明知不对,有时总以阿Q式的胜利法来慰解,从未痛下决心把不干净的尾巴斩断,因此自己就终于不能担负起更重要的战斗任务。

那时我先请求恢复党籍三次,始终没有被批准,上级传达下来的意见说我的本质不纯洁和坏意识太浓,还须多多考验。我气愤地暗想:「难道要我在战场上战死了才批准么?党对我太严格了吧?」因而对待工作就采取因循敷衍的一套态度,不是严责自己。对自己经手提拔的和培养起来的新干部,多被批准为党员,有些已是中队级,而我仍是小队级,这事情心里总不服气。因此,认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无条件为革命工作的思想,总不能确立起来。现在想起来,上级不允许接受我入党的决定,事实证明这是完全正确的。

三、拿智识做敲门砖

我虽然出身贫苦,少年失学,但这种经济地位微贱,反而刺起我一定要做个「出人头地」的个人英雄主义的思想,自学的求知欲望是强烈的,终于形成一个「半桶水」的半智识份子。我的求职的目的,说来很简单,无非想拿智识作为谋生或升官发财的向上爬的敲门砖而已。于是向上和好学的优点,结果变成缺点,反而障碍了自己前进的道路。我的特征有如下的具体表现:

在部队里我除了工作,大部份时间是用于学习方面。由于好高骛远,表现在学习上喜欢研究高深的哲学和基本理论,而不留心周围的具体情况,不作深入调查研究的活动,由于自高自大,自己又不会打仗,以致片面了解军事服从政治的原则,而忽视军事理论和经验学习,轻视军事干部。对于尊重我的意见的军事干部,有时感情上打得很亲热,合作得很起劲,至于不甚尊重我的,便常和他们闹纠纷。上政治课则夸夸其谈,天花乱坠,日常生活上,则自私、散漫、喜欢个人行动;行军时多脱离队伍,晨早多诈病不参加早操;一切体力劳动工作,多方设法逃避,偶然心血来潮,也有和战士在一起做些劳动,起些模范作用,但这只是「偶然」而已。这是知识份子怕吃苦又要抬高身价的具体表现。

四、在艰苦考验中又动摇了

有一时期我调回五年前的工作地区里,在半掩蔽性的队伍重当政治服务员,在一次被敌人直袭防地中,在火线上接触不够十分钟,我便借口率领非战员先退。到了港汊蔗林交错的地方,我们失却联络,掩蔽了半天,我见敌人重重围困着,失却再坚持一下的信心,埋下步枪,便想化装混出重围,结果却中途被俘了。在囚牢中,我固然曾经抱定牺牲的决心,要替部队死守秘密,并不断的去坚定同难的战士,但后来自己却异想天开,伪装中间份子,巧言伪供希图脱身,并且尽量利用一些过去的官僚关系,发信呼救,因此反更受嫌疑,招致反动份子对我更多的幻想。最后虽得恢复自由,但已多尝了五十天的囚牢滋味。此仇此恨,虽然没齿难忘,检讨起来,则实在因为自己对阶级敌人仇恨心之不够强,贪生怕死的可耻观念在作怪。我在火线上动摇,被俘时对敌仍存幻想,明显地流露出意志的不坚定。

恢复自由后,我又和上级取得联络,我即被派出在最接近敌人的税站工作,这里环境是比任何地区还恶劣,敌伪经常突袭,及进行穿梭式的扫荡,我们经常分散掩蔽和游击小组活动。我整天感到坐卧不安。只因接近自己家乡,地形较为熟悉,开始仍能支持一时。在敌伪继续奔袭和搜捕下,逃过了几次险,信心又动摇了。急急惶惶的要求调到主力部队去,希望在安心的环境下来工作,这又是在危难关头经不起考验,怕死动摇的又一次具体表现。

调到东江,在主力队里仍是负责服务员工作。直到这个时期,经过上级和接近的同志批评,在整训中自己做了思想反省,回忆多年来在斗争中动摇、害怕、苟且偷生、活得毫无意义,内心对生与死的观念才较有了较深入的领悟。日寇投降后,在黄岗的一次战斗中,有了军事指挥员具体的指导,我懂得了作战的要领和步骤,随同指挥员出入于火线上,果然做到了冲锋在前,退却在后的典范,威信也渐恢复,工作情绪提高。北上龙门河源时,自我牺牲的决心更强,表现了一往无前的英勇姿态。正当打算再次请求入党时,还未提出,我们分散活动的部队突然遭遇袭击退下来了,我和几个坚定的同志尽力设法重新集结自己的队伍,在经济困难、地形不熟、士气低落的情况下,领导坚决冲出重围,去找联络,我表现得相当英勇且有办法,又能照顾大家的利益。不料部队在途中又被袭击,结果,我仅只能领了七个战士一共八人逃脱出来,坚持在附近掩蔽了十九天,还无法取得联络。这时我眼见广东形势险恶,自己是处在绝粮的情形下,不禁又悲观失望起来,于是决意卖了两支步枪,押了两条步枪,总共得款四万余元充作伙食,和准备逃跑时的用费。虽在等待联络,已不是积极去找了。然而联络还是找到了。赶快把剩余的四条步枪交出,但卖去了的两支则无法赎回。我一方面害怕部队铁的纪律和严厉的批评,一方面也看到此时停战协定已签订,和平民主的新中国行将实现,又觉得自己不是党员,为革命做过这么多的工作,在这光明在望的关头,如果要遭受部队的处分,岂非太不值得?于是我决意逃跑。这是最残酷的锻炼,也是最有价值的庄严考验,我却抛弃了多年的光荣历史,做了无耻的逃兵。

五、做文艺作家的梦

来到香港,找到一份什役,由此爬到小职员的地位,以此苟且偷生。投机的思想在这岛上又找到了再萌芽的土壤,虽然午夜沉思,痛苦难当!回忆和总结十年来自己的工作历史,加上收到复员同志严厉的批评和冷淡的态度,曾因此失去重新参加革命的决心和信心。过了许久颓丧、懊悔、流泪、自卑自弃的日子,觉得从此失去做党员的资格了,惟有闭户潜修,学一谋生技艺,过其小职员生活,渡此一生吧。于是社会科学和政治性报书也懒得去看,只专修英文和戏剧文艺,企图学写些不关痛痒的「报纸屁股文章」来增加收入,将来进一步向文艺方面发展,做成一个作家,借此名成利就,便可以坐享太平。现在才知道这一切完全是不合实际的出发于自私自利的虚幻念头,又是个人英雄主义之另一表现形态。

就在这个时候,我痴恋了七年的爱人,忽被我发现已别有所恋,受这一刺激,我方才觉醒到自己的人生观和恋爱观的不正确。想到整风文件非常宝贵,于是重新加以钻研。再次反省后,积极参加团体工作,决心把自己根深蒂固的根苗,在集体生活中,在积极工作中,逐渐挖掉。如今经过一年来的努力,我再三要求恢复党籍,可是党始终没有批准。这证明我虽是一时努力,但距离党员的资格尚远,我并没有埋怨,我只有作更深切的反省,我必须全心全意投身工作埋头苦干,确立老老实实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意识才成。

而且由于我的职业生活在这个一切讲求享受的圈子里,也由于我的老根苗还不能一蹴而就弄清,真所谓内外夹攻,在不多时候以前,受不了同事的怂恿,我喝过酒、赌过钱,这决不能叫做逢场作戏,实际上是旧我的复活。我已知道,从今而后,如不能清除私欲,痛斩劣根,转而事事为人民,天天加以警惕,则不仅难于慎独,且发展前途不堪设想。因此,我想必须回到人民的队伍中,才能把自己锻炼得更坚强。

六、决心回到人民队伍去

回到农村去的思想,在我脑中占据了半年。一方面客观略有困难,不容易马上成行,另一方面实是决心不够强,总想拖一下,等待形势更好时才回去。因而常常借口团体工作丢不开而拖下来,或自己骗自己说,等待思想搞得更通时才回去,对革命才会有帮助。我想来想去,现在觉得,若要进步,就要挖清劣根,真心替人民出力,求得将来将功赎罪,并非空喊反省或什么克服、挖根等忏悔得咒语所能达到的。我应该马上回到乡村,和农民大众生活在一起,斗争在一起,重上火线去,在艰苦险恶的环境中,生死搏斗的场合中,来把我这块冥顽不灵的化石,炼成钢铁。

最后,综合十年参加革命斗争中所犯的错误,拿来示众示众,以表明决心悔过之意。我相信无产阶级政党对迷失方向的人一贯是宽大为怀的,完全肯于治病救人的。

思想革命确是一个痛苦而又长期的过程,我反省过许多次了,但事过情迁又用另一形态重犯,反反复复,几乎连再继续改造的勇气也消失了。原因就是没有确立无条件为人民为党为革命斗争牺牲一切的观念作为最主要的客服方法,没有天天洗面,天天扫地的毅力;在任何情况下处理各种问题时,不是首先计较党的利益,因而无产阶级的人生观永不能够真正的建立起来,而危险的投机思想自始至终依然存在。我明白到党现在仍不准我重新入党的原故,是由于自己在今天仍保留着危险的病根。我不应埋怨党帮助自己改造不够,而应深责自己为什么没有志气,做人做得如此可耻而又可怜。我要在集体生活、群众督促中,在斗争中鞭策自己继续前进。

写完这篇文章像在大海里洗完澡回来,身心舒畅,当然这样是自我更生的开始,真正脱胎换骨,还要看今后不断的实践表现。明天,我回乡去了,因为我由头到尾检查了过去的自己,我完全有信心炼成钢铁。我虽不是党员,我自愿服从党的一切领导,为人民服务到最后一口气。最后望爱护我的朋友们,给我更严厉的批评,指示我新生的道路,鞭策我更快的取得自我思想斗争的最后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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