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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lipo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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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落枕

lollipo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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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贪食落枕,她亦贪食“我”。作于2023年

落枕,她的头是歪的,那并不意味着她没有脑袋,或者愚蠢。只是,她的头是歪的。

我和落枕约会时,她总选择有落地窗的晚餐店面。夜幕降临,她能在玻璃前看见那扭曲的脑袋,像是被上百本砖头厚度的书籍生猛砸去似的,颈椎没有断,也没有和脖子分离,她只是把脑袋小心放在弯曲一百八十度的位置,于是她管自己叫落枕。

落枕不睡枕头,因为不睡枕头,就永远处于落枕的状态。她的脑袋弯曲太厉害,没有什么枕头能兼容她的颈椎,所以落枕永远落枕。

为了让落枕从正面吻我,我会倒立,随后整个人趴在她躺平的身体上。她脖子细长如蛇,我几乎可以埋在那短促的臂弯中,享受她紧张吞咽发出的咕噜细水声,我们互相爱抚肋骨,灵魂生出双翼,飞往永恒春天的花园,我们愕然接地,伸出手指互撩,贴着心脏数绵羊,羊的数量和脉搏总是不那么一样。

落枕是没有梦的,她会吃掉我的梦,和落枕一起入睡,我也就没有梦。她贪食焦虑和知识,不知餍足,但贪食的恶魔向来意识不到自己贪食的到底是什么,贪食者享受贪食的刹那。在落枕食用的梦中,焦虑和知识具有相似的疼痛,在她窃取的无数妙龄少女之梦中,她们用手臂伤口的深度丈量头脑痛苦的程度,但那尺度并不可靠。

落枕一边吸食幻梦,一边驯养会放电的彩羽乌鸦,她放飞乌鸦,让它们去狩猎都市的电波,我便用收音机对着天空。她呢喃,你知道,没有什么比痛苦更深,没有什么比天空更远,没有什么比未知更未知……声音摇摇欲坠,如银丝滚珠,旋即跌入一个螺旋上升的黑洞。

我恍惚地盯着她歪歪的脑袋,那儿像葡萄藤结出的酸涩的果,也许那是知识的恶魔作孽结出的果。我垂涎三尺,求而不得。

我永远不知道落枕吃了多少梦,也不知道她对我说过多少梦,为抵抗遗忘,我把她的声音录下,放入需要陈酿的酒缸。我猜她吃了无数梦,会酿成致幻酒,可真当我揭开酒缸的时候,愕然惊觉,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秋天时乌鸦叼着麦芽回来,它们的羽毛褪去了幻想的色彩,一场饥荒席卷大地,其他很多乌鸦都没有回来。

落枕数着回来的乌鸦的尾羽,把它们毛发上残留的油脂刮入酒缸。梦的色彩是空无,谷物沾染那种色彩就会生出凶猛的蝼蛄。落枕去探那口大缸的时候,我推了她一下,合上盖子。

我想知道贪食梦的魔鬼会酿造怎样的酒?也想知道,下个秋天,我是否能从她的脑髓中咀嚼来自遥远空洞世界的仇恨滋味。如果可以,吃掉她能满足我的欲望,我对知识和梦的焦虑。

行凶后,我懒散地躺在大缸上,抓住她的乌鸦,用爪子刨开自己的肚皮。那儿没有梦。幸存的鸟儿食用我的肠胃,它们排泄的鸟粪嵌入肋骨的缝隙。那儿也没有梦。不知过了多久,雨水滋养我的骨头生出嫩滑青苔,一只蝼蛄趴在我身上。那儿也没有梦。

我在数千年后睡去,几乎与酒缸融为一体,终于感到梦水潮生,落枕完全发酵成梦。在梦里,灿烂阳光一般的浪,抽打在我脸上,铁轨热得发烫。我看见一辆火车朝我驶来,又飞快离去,车轮剥离了我的脑袋,也就那么一瞬间,痛苦在我即将融化的头骨上短暂地粘连。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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