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蕩
[水巷碑銘]「一個幽靈在歐洲東方遊蕩,那幽靈西方稱之為『異見』。」哈維爾(Václav Havel)名作〈無權力者的權力〉即以此句開頭。為何形容異見為一個幽靈呢?要先知道其原型來自馬克思(Karl Marx)及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合著的《共產黨宣言》,首句云:「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據說此處的幽靈乃自嘲語。按十九世紀作家舒茲(Wilhelm Schutz)在德國《國家辭典》所記,時人多談及共產主義,或懼之若鬼魅,或以此恐嚇他人。而《宣言》的一下句,就說舊歐洲的一切勢力聯合起來,對這個幽靈發動「神聖的圍剿」,那共產主義自當屬邪魔外道了。
法國哲學家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就拿《宣言》首句大造文章,寫了整整一本書《馬克思的眾幽靈》,去說明正義為何永遠遲遲未來。幽靈在法文又喚作「歸徒」(le revenant),意指重返陽間的亡者。沒錯,幽靈每次出現都是一趟回歸,來自過往未了的心事,徘徊不去。比起可怕,德里達更注重幽靈(le spectre)與精神(l’esprit)的雙關。他畢竟不是馬克思,不認為共產主義最終會道成肉身,住在你我中間,為大地帶來恩典。執行正義的夙願卻使之一次又一次重生,即便永不完整,淪為幽靈,殘留人間。
若然馬克思的幽靈遊蕩全歐洲,哈維爾筆下的幽靈則率先縈繞東方諸國。不但影子淡泊,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得待西方稱之為「異見」。尤諷刺者,等到共產主義的幽靈變成真正駭人的厲鬼,席捲歐洲,卻處處提防一隻沒有名字的怪物。也許潛伏於極權體內的異見就真的那麼可怕,以致街談巷議都成了禁忌。〈無權力者的權力〉這部著作本身就是最好的例子。一九六八年,坦克從華沙公約國駛進瓦茨拉夫廣場,布拉格之春慘遭鎮壓,極權重臨捷克斯洛伐克。十年後,哈維爾在忍辱負重下完成此作。不出所料,旋即遭禁。作者身陷囹圄,作品亦只能在地下流傳,並偷運至他國。〈無權力者的權力〉首句變相成了自況。
然而,哈維爾每每提到異見,必冠上引號,反映了本人並不多滿意這個外來稱呼。他心中的正義不應只是個幽靈,而原應堂堂正正,擁有獨立的生命。人不必怕鬼,只有鬼才當怕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