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日常｜經典之所以為經典（雲門五十 薪傳重演觀後感）

從書房陽台望出去的時候看得見長約30公分寬約250公分的天空。看得見幾隻麻雀，看得見今天大概的天氣。桌上除了幾本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還有一本昨天新買的書，上面大大的重點不吸引我，書名六個字中的倒數二字『流浪』才叫我駐念。我想著自由有時候像被自己囚禁在書房裡，既自由又不由己。

昨天，是我人生首場的雲門舞集，看的是林懷民老師的經典舞作 —— 薪傳。

第一次見林懷民老師是在台北的敏隆講堂，那時在懊悔怎麼沒寫信給他。
第二次見林懷民先生是在台中的國家歌劇院，從那時候起總是不禁要想那信交到他手上了沒？

陽光灑進陽台潑進屋裡，又覺得自由的心被喚醒了。

寫給他的信中我以為『薪傳』除了是某一代人(我心中莫名不想說是『上』一代又或過去)的艱苦打拼，如林懷民老師一直在講的「柴船度黑水，唐山過台灣」不是『要拼』更是『只能』拼的精神。在那時我“尚未欣賞過薪傳”的我心裡，更像是一個人的一生。那時的我覺得薪傳除了是歷史、是史實、是現在的種子，也有像是屬於個人的奮鬥、帶給個人希望的另一種解讀。
那時的我在信中這麼說了。

可就在看過薪傳的昨天，我推翻了自己。
我就恨昨天的自己怎麼就沒帶到紙筆呢！然而薪傳的後勁餘韻濃烈，還好好的保存在心底。
第4073場演出，我想著這是幾代人多少汗水和物換星移而積累來的。

觀舞後的手機記事本裡寫道：
我後來覺得每個人心中都該有薪傳的存在。不！不是！不是應該有薪傳的所在！是若是都能有一部薪傳的存在就好了。不！是若是都能感受到薪傳的精神在骨子裡就好！若是你我的心中都有的話，薪傳的存在是誘發、是啟蒙。

坐在往回家路的火車上，午後五點零二，耳機裡是Cigarettes After Sex的聲音，我原來是在聽伍佰的。火車駛過X往Y的路上，是沿著海岸線的，這裡有風車，海上的日落總是動人，各種型態。今天是金光閃閃的。最明亮的閃爍。

我突然想起這些。我想起這一切。想起在異鄉的林懷民老師為什麼要做這齣舞，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做。想起之前在給他的信中說自己「聽過太多次薪盡火傳的故事」，想起自己納悶為什麼林老師一直說一樣的故事？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我明白了在今天。人是健忘的，要一直說一直提，才不會忘的徹底；要一直說一直提，才會忘的心裡仍有底。

火車駛達Ｙ。車內的廣播傳來提醒。這是我長大的地方，我想著我自己老想往外飛、想離開，但我心中離不開。我從未低估自己對土地的情感可卻也沒想過是如此的深。我想著這樣的情感不是基因，也不是能言喻的。我說每個人心中都該有薪傳也不是說說，我知道我的說法不準確。我是想說，若是你我的心底都能有像是薪傳的精神和感念那該有多好！

薪傳的最後觀眾為舞者和演奏者鼓掌；最後的最後，舞者、演奏者和觀眾一起為逝去的、為薪傳付出過的人鼓掌。我想起林老師總是叨叨念念這些人的名字，記得比誰還熟，總是提。
不是沒有人記得所一提再提，而是因為有人還記著所以大家才記得。
我再也不問為什麼老師總是說一樣的話了。

薪傳的精神和位置如同它的舞一樣，如同林老師說的一樣，低。
因為低所以留在心底，因為低所以跳得高。我想那樣的感受是每個人都有，它不是基因。它是我初來乍到這個世上，啼了一聲後就消聲匿跡，隨著感受，隨著習慣潛移默化入無形。隱隱的淺藏在心底某處，如今隨著看過薪傳而記憶起來。
我沒辦法用三言兩語說明這些。我毫不深厚的文字根本承載不住這部舞作帶給我的感受。

我想起白飄飄的那塊布，那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明明是沾上了髒污那麼大點的白布卻還是覺得白。我覺得那句溫柔堅定正是在說這塊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白布。
我沒有看不懂，但我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看懂了。可是，我倒是能說我看懂自己給林老師的信中真是錯誤連篇！它不是一個人的一生，它也許可以是，但看過之後我覺得它不是。
它是我們每一個人、是未來不管到哪我都會記得的薪傳，是一輩子又一輩子會記得的。若是孟婆問我為何不喝湯，我得告訴她我怕我忘了薪傳。但我想她也許會告訴我，薪傳是風、是所見所聞、是習慣，是日月星辰。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也不會忘，只是有沒有記起來而已！
                             寫在2023/05/20回家的火車上，都只是我想而已。

除了白飄飄的那塊布，我也愛那火焰一般的紅色彩帶。看的時候就想，未來再看到彼岸花就真要忍不住再想到那火焰一般的紅色彩帶。
我還想舞者揮舞的手之快，肩膀手臂到指尖，我看見紅，以為手上塗抹了什麼，可是沒有。那是血液在體內的顏色。是韌耐才能舞出的。
觀舞中有一度覺得舞者幻化成林懷民老師腦中的思緒，舞台則是他的大腦。他腦袋裡想著的好像就是我眼前所見的。我能做的只有讚嘆不己、嘖嘖稱奇，再沒更多了。
令人不得不佩服的雲門舞者，身體之美妙。一開始就著實看傻了我這種第一次觀舞的人。這世上千萬種語言，活到現在，才第一次知道還有一種語言叫『呼吸』。我後知後覺，一開始還在疑惑要怎麼做到這樣真是天衣無縫的配合。除了日夜排練、長久以來對彼此的信任，沒想還有呼吸！
薪傳中總是有手搭手圍繞一起的舞蹈動作。看著舞者的影子，霎時間想起馬蒂斯那幅『舞者』。雲門的光影是在地面跳舞的舞者。
當晚看霍爾的移動城堡，手搭手繞圈的魔法小人的影子讓我又想起在地面舞動的光影。
舞蹈是那樣緩的有力，要不慍不火，好像虛勢待發又好似在醞釀著什麼。再回想，這難道不是屬於我們的民族性嗎？要有多少超乎常人的忍耐和堅毅才有未來的張燈結彩和眼前所見？

焚香、上香。微微的火光是微微的希望。裊裊的香煙是記憶的傳承。
隨著香飄散的味道慢慢地明白了這一切。
寫到這裡又突然想讚嘆林懷民老師的編排！除了帶來心靈的富足還有4D的享受啊！

身為台灣人有這樣的嗅覺記憶和文化背景。可是薪傳在國外巡演時面對的是有不一樣嗅覺記憶和文化背景的觀眾。觀舞後才更明白這有多不容易！我真的是只活在自己世界的井底之蛙。
昨天看見不少親子觀眾，覺得真好！小時候不懂，國中認識了雲門也沒想過去陶冶陶冶心性，長了年歲至今才真正去看雲門舞集。也真真幸運碰上了雲門五十，薪傳重演！感念這一切！

我第一次自己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鼓掌，儘管站起來前我還是心理交戰了一番。但這一次我不是因為別人站起來所以站起來，我是因為自己想站起來，甚至我能說我的理性當時還在克制我！可是雙腳自己站起來了，感性的那方甚至是沒說任何話，雙腳就自動站起來了。應該可以說是身理心理，裡裡外外一致的！致上我微不足道的敬意。

寫至此，只覺得經典之所以為經典。
謝謝還有人記著還有人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