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民族与宗教:“婚姻诈骗案”中的缅甸新娘
来到腾冲以后,我才对“边境”这个词有了更加深切的体会。有时候打开地图会惊讶地发现,此刻竟然离缅甸这样近,好像只有一山之隔,翻过去就是另一个从未到过的国度。
今年四月份的时候,朋友到腾冲的明光镇去拍摄梨花,回来以后聊起那里,说是离缅甸又更近些,是真正的一山之隔。并且在明光的一些山谷和坝子里,生活着一些“无国籍”之人,他们既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也不承认是缅甸人。
就在我感到惊讶的时候,一位朋友接着举例了一个离我的家乡并不远的地方,文山州麻栗坡,说是多年来也一直存在相似的问题——她认为这是“问题”,需要被解决,而解决的办法当然是有一天这些人加入中国国籍。在她的想象中,他们会依次获得相应的居住、教育和医疗条件,过上一种更好也更值得过的生活。
我当时被这个事实本身击中了,光是“无国籍之人”这个身份,就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但并没有想太多,到底是如何形成的,也没有来得及追问。后来我得到了一个称呼,“边民”,又庆幸并未使用这个词,因为它好像意味着,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谁的“民”。
但与此相关的“边境”这个词,开始时不时地在我的生活中闪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从那些出现在自己周围的事物中不断抓取,在脑中组成了一幅从未有过的边境画卷,它由一些大小不一的关键词和事件构成,和以往任何时候触摸到这两个字都不同。
在这里,你会从和顺开始了解腾冲,如果只看到好的那一面,比如丝绸之路和马帮文化,和顺人更早之前就已经做生意做到了缅甸;民国时期,经由缅甸的和顺人,国际新闻竟比国内新闻更早传到腾冲;又或者这里曾经是亚洲最大的翡翠玉石加工地,又设有三个通商口岸……似乎种种迹象都表明,它本应是一座“国际化”的城市——但是这样过于“时尚”、过于强调名誉而趋之若鹜的描述,又实在狠狠伤害了腾冲这座城市惨痛的历史。
在二战期间,它选择了近乎自毁的方式,来结束那场战争,也带来了火山喷发般的浩劫,最终令这座城市化作焦土,此后才慢慢在火山灰上重建。就在国殇墓园里,那面 133 米长的中国远征军名录墙,隔着照片都能够透出一股森森然的气息。
有一天观看北海湿地和国殇墓园的两场直播,想是十里不同天的缘故,北海湿地天高云淡,视野开阔,而后者却是导游独自行走在空荡荡的墓园中,雨淅淅沥沥地下,地面湿漉漉的,让人感觉很不安,仿佛空气中漂浮着几十上百年都难以散去的悲凉。
因为疫情,腾冲的三个通商口岸早就已经关闭了,即便是为招商引资,也不能再以此作为宣传点。在边境线上迅速拉起的那些铁丝网,也仅仅只是在当地人之间口耳相传,不足为外人道。
虽然地图上显示仅有一山之隔,但是来到腾冲也有七个月了,我恐怕只在地方新闻上见过缅甸人。
那则新闻是,地方派出所“破获一起婚姻诈骗案,抓获外籍女性犯罪嫌疑人 1 名,及时为群众追回被骗现金人民币 2.8 万元。”同时还附了一张抓捕照片,照片里的缅甸女人由一名女警控制住,站在大门前等待摆拍结束。
那道大门的两侧总共挂了六个牌子,病残吸毒人员救治中心、强制隔离戒毒所、戒毒康复所、病残吸毒人员救治中心公安监管医疗区、医院、居民委员会。现在回想,就感觉很奇怪,为什么不是监狱,文中也没有提到这个人吸毒。但是也对地方部门的种种混乱操作习以为常了。
不过我想起这桩新闻,也是因为它发生在“边境”地区,不会就像新闻标题和摘要里写得那样简单,这桩所谓“婚姻诈骗案”的背后,还蕴藏着一个发生在边境的更普遍的故事,“缅甸新娘”。虽然它可以被定性为“婚姻诈骗”,但还是在讲述具体事件的时候露出破绽。
近日,马站乡辖区居民邵某某(女)带着自己的儿子彭某某来到马站派出所报警求助称:“前几天,通过他人介绍,要了一个缅甸儿媳,过完彩礼才两天,儿媳就消失找不到了,请你们想办法帮忙找回媳妇,或者退回礼钱。”
有时候往往是通过一个人不加修饰地表达出来的这些话,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究竟在意什么。“要了一个缅甸儿媳”,她说起来就像是给儿子买了一件衣服一样轻巧,而现在遇到的问题是,这件衣服在过款后的两天,自己长脚跑了。
但这桩罪行实在太过骇人听闻,用这样的修辞都显得太轻太轻了,罪犯竟摇身一变成为现代社会里和平的“买主”,而女人变成了可以被占有和“消费”的物品。
在交代“缅甸儿媳”的犯罪经历之前,还对这位一直沉默、由母亲代言的“买主”进行了一番洗白,好像就是在告诉你,这样的“老实人”就是可怜的,就是十足的受害者,且是十全十美的,并没有什么过错,他最大的过错就是被一个狡猾的缅甸女人给骗了。
经查,彭某某(男,39 岁)为人朴实话少,日常以在家务农和市内打零工为主,由于性格偏内向,异性交友圈也不广,个人的婚姻迟迟未动,造成了自己着急,家人更急的尴尬局面;某日,缅籍人员玛桑某(女)来到彭某某家,称可以介绍一个缅籍朋友来给彭某某做媳妇,彭某某满口答应,并让其直接带未来的媳妇来家看看;几日后,玛桑某带着缅籍人员林某来到彭某某家,林某自称未婚 18 岁,因为缅甸疫情严重,想嫁在中国生活;几句寒暄交流过后,彭某某便看中了林某,林某也同意嫁在彭某某家,但是必须要 3 万元的彩礼钱;娶媳心切的彭家,简单合议后决定出钱,当日便将 3 万元彩礼钱交付给了林某,并带林某到街上购买些新衣物;在彭某某家小住两日后,新媳妇林某便谎称要到集镇街子上美发,随后不久,林某便销声匿迹失去了联系,彭某某的电话、微信、抖音均被林某拉黑了,彭家几天寻媳未果后才报警求助。该林某实名为玛虐某,缅甸若开邦人,于 2019 年经腾冲猴桥口岸入境,后嫁在腾冲市曲石镇,已经育有一个 2 岁的孩子;日常无固定职业,在腾越镇暂住期间便想到了假结婚骗钱的勾当。
新闻最末尾照例开始升华主题,教育读者,“玛虐某虽身为缅籍人员,其行为已经触犯中国法律构成犯罪,目前已被采取强制措施,案件在进一步侦办中。”
还是套话,你知道之后不会再有相关的新闻了,即便有也无可奉告。而且除了本地人,不会有太多人关注这起案件,知道内情的人也最多只会说一句买主倒霉。这就是发生在边境常有的事。
如果不是丰县“八孩母”被栓狗链的事件震惊世人,你可能还是会天真地发问,《刑法》不是早已有“拐卖妇女儿童罪”了吗?各地公安系统不是对拐卖妇女儿童进行了多年的打击了吗?《刑法》不是已经将“收买”被拐妇女的行为入罪了吗?
但事实是广受关注的“铁链女”也至今下落不明,“缅甸新娘”、“越南新娘”只会出现在报道“婚姻诈骗案”的地方新闻里,让当地人引以为戒,潜台词是不是就让你不要买一个会跑的。
而那些贴出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又强行自圆其说的自媒体号还在沾沾自喜,“在我国云南的一些边境村庄,专门有媒人负责介绍缅甸姑娘。请注意,这并不违法,因为男女双方都同意。”
可能他们也知道,这就是中国人最喜欢听的故事,“在作者的原籍老家,生活着 2 位越南新娘和 1 位缅甸新娘,这三个姑娘都选择了踏踏实实的生活,相夫教子。当然,这三个新娘已经改变了国籍,成为了我国的公民。”
想起上学的时候,到云南的蒙自去做田野,当时有一个同学想做“越南新娘”的选题,但似乎被老师“纠正”了方向,改用了一个更加无害的词,“跨国家庭”,计划探究文化差异之类的问题,最终也不了了之。
但我想,这位同学在访谈中还是得到了她想知道的那些,关于“越南新娘”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哪怕只是一个个碎片,也比“跨国家庭”这个词来得更具体。
写在后面
这是“边疆、民族与宗教”系列的第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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