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戲劇】Copenhagen (2002) 與The Woman in the Window (1999)
1.
由 Howard Davies執導、2002年的電影Copenhagen,改編自Michael Frayn的同名戲劇,以提出測不準原理的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及提出原子模型的丹麥物理學家波耳為主角,描述二戰期間海森堡拜訪波耳的一段往事。
海森堡生長於一戰戰敗的德國,二十歲時,他遇見當時全歐最重要的物理學家波耳,受其賞識並開始為他工作,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到了1941年,德國佔領丹麥,負責德國核能研究的海森堡至哥本哈根向波耳探聽同盟國對核分裂的研究進展。在這次會面後,海森堡跟波耳友情破裂,箇中原由卻無人知曉。Copenhagen的片名即取自這場會談的地點,整部電影只有海森堡、波耳、波耳妻子Margrethe三個角色,描述他們死後的靈魂試圖重現當年讓他們分道揚鑣的對話,並且釐清海森堡到訪的動機。
Copenhagen的劇本真的非常非常優秀。畢竟原本是戲劇作品,角色之間的張力、情緒的營造、節奏的拿捏都非常優秀,細緻呈現巨觀的政治情勢如何牽引個人交往的關係。年輕時海森堡跟波耳的互動是視之如師長、仰望的前輩/雇主,後來卻變成「佔領」與「被佔領」、德國人與半猶太人,之間微妙的權力轉移和國族/種族的複雜情感,加上海森堡成名,渴望證明自己不輸波耳的勝負欲,讓這部以對話為主體的電影充滿緊張。
片中,Margrethe在海森堡到訪前對波耳再三耳提面命:「只談物理,不談政治」,但這怎麼可能呢?比如當他們談起德國的物理發展,波耳無可避免地說到德國理論物理如何受到諸多頂尖猶太科學家的流亡影響而停滯。兩人決裂的導火線、海森堡到訪的關鍵原因「核分裂研究」,也從來就不只是關於科學的發展,而是關乎政治用途。因此,兩人在核分裂究竟有沒有研究的潛力跟價值上觀點的分歧,實際上是對核武器應用的爭執。同時,劇作家還巧妙將海森堡及波耳的個性塑造和各自的研究題目融合。Margrethe有一句台詞,尖酸地調侃海森堡的政治立場就像他的物理學一樣——「測不準!誰也看不清。」
本劇(我到底該說這部電影還是這齣戲?)完美的融合了文學及物理學,透過台詞讓讀者無痛理解兩位科學家的理論,恰到好處地將之嵌入情節和角色塑造。解釋物理時,兩人總是含沙射影,用肉眼不可見的微小粒子,比喻著對方牽動國際局勢的各個選擇。
在看這部電影時,我不斷想到拉圖、想到STS。在故事的層次上,這整部關於波耳和海森堡的電影實際上就向我們展示了科學和政治從來都交織在一起,「只談物理,不談政治」的告誡,不過是個指向死路的可愛路標;在作品的層次上,將物理學、科學史、政治、歷史大鍋一燉端出的菜,是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也是科學與人文結合的好樣本。總而言之,Copenhagen是上半年我看過最精彩的片子之一,儘管對話幾乎佔了所有,但角色講出的話不斷讓我驚艷於劇作家的天才。
2.
之所以看Copenhagen,是因為上學期修了現代戲劇這門課。這堂課除了每週都要讀一部劇本,老師還會附上與當週指定劇作相關的補充劇本。Copenhagen是澳洲女劇作家Alma de Groen作品The Woman in the Window的補充教材。
讀The Woman in the Window,是我第一次單讀劇本就幾近落淚。整齣戲分成兩條支線,兩條支線中同時發生的,是無所不在的監控、對詩跟文學的迫害。
一邊,是1950年代的蘇聯。女詩人Anna Akhmatova受蘇聯政府監視,詩作被禁、不得創作。Akhmatova的好友兼助手Lilli為搶在政府燒光紙張前傳承詩句,努力背誦詩作。在她之前,已有其他助手被政府帶走而後不知下落。對此局面,Akhmatova諷刺道:“Who needs Gutenberg? We’re back in the days of Homer.”
另一邊,則是2080年的地球:國家界線不再,企業成為主宰世界的最高機關,人們受出身階級限制,奉經濟為最高價值。地球環境相當惡劣,上層階級得以遷居外太空,而女主角Rachel則是留守地球的低階女陪笑員,專門招待來訪地球的男性。在這個想像中的未來世界,Rachel定期要接受思想檢查,沒有自我、沒有知識,只懂得面對客人要露出真誠的微笑。歷史、文學與她無緣,只有上層階級的人有權接觸。男主角Sandor是一名「詩人」 — — 可是未來詩人已不再創作,只負責研究、背誦(Sandor: “Did you know that once upon a time poets wrote their own words?”)。
Sandor與Rachel相愛、為Rachel讀詩之際,收到內部消息,儲存在雲端的「Literature Archives」將被刪除,騰出記憶體好儲存經濟資訊。儘管與Akhmatova的時代相隔甚遠,他卻也不約而同提起了Homer: “I’m sitting in the conference listening to people discuss The Iliad, knowing The Iliad won’t be there next week. Passed down by word of mouth, then into print, then into digital form-and now about to be switched off. Phttt! Gone!”
(對不起我知道全半形/中英標點混用很奇怪,但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用比較好⋯⋯)
Sandor決定孤注一擲,盜入檔案庫,用自己的記憶體保存盡可能多的文學作品,並懇求Rachel也提供她的記憶體,一起完成這項工作。身處低層階級的Rachel知道如果被抓,Sandor還有家族可以依靠,自己卻將失去一切,連工作也不保。她問:What if we’re caught?
Sandor: It’s important.
Rachel: More than we are?
Sandor: Words are important. Words can scrape the skin off your soul.
就在讀到這裡的時候,我覺得眼眶發熱。Rachel一開始就像一個無知的人偶,只是照著指示對客人笑。後來,她卻在詩中找到了 “The world hidden within me”。進入檔案庫時,Rachel找到了震動她靈魂的詩。
Rachel: But I found it.
Sandor: What?
Rachel: The poem that scrapes the skin off my soul.
Sandor: But did you understand it?
[…]
Rachel: No! I didn’t! It seemed to be about everything in the world! There were words… feelings — happiness and love and boredom and anger and fear. It was impossible! But it made me feel!
Sandor第一次讀詩給Rachel聽時,她不知道何為 “Cities”、何為 “cats”、何為 “fiddle”(當然這也和地球環境的變化有關),所以Sandor才問她有沒有讀懂。但就像開始學習詩中出現的單字,她從詩中得到了未曾經歷的「感覺」,開始擁有自我。
不論是1950年代,或者2080年,角色們的任務是一致的:Save words.
文字具有力量,因此文字才危險。Akhmatova的鄰居Tusya一開始為秘密警察打探Akhmatova的日常作息,向政府回報「危險份子」Akhmatova及Lilli的言行,最後卻接手了同樣被警察帶走後一去不返的Lilli的工作,成為下一個「背誦者」。Rachel跟Sandor一起搶救文學檔案,並開始質疑工作規範。文字可以改變一個人。
在最終幕,Rachel對著電腦查單字,每唸出一個詞,機械聲就給出定義:Freedom…Flute…Veil…Dante…Inferno. 而另一邊,Akhmatova一個人讀詩:
At night I wait for her,
Sometimes with life hanging by a thread…
What do fame or freedom or even youth matter?
She is my beloved guest, flute in hand.
She comes to me, pushing aside the veil,
And looks at me attentively as I ask her:
“Were you Dante’s guide when he wrote the Inferno?”
“Yes,” she says, “I was.”
原來Rachel在讀的就是Akhmatova的詩呀!最終,Akhmatova的詩還是流傳了下去,並超越了時空,來到Rachel的生命之中。
她會帶給Rachel什麼呢?她的詩會帶給Rachel什麼呢?“Were you Dante’s guide when he wrote the Inferno?” ——Akhmatova,文學,詩,會將Rachel帶去哪裡?
— — 又會將我們帶去哪裡?開啟怎樣的一扇門,怎樣的一趟旅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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