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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絨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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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盈的乾燥

絲絨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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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終究是曾經在濕潤的土地,扛起過一整個身體的眼淚的重量。

已經來到墨爾本三個月有餘。

我驟然離開我濕熱的小島,落入平白的冬季。三個月內,氣溫漸漸轉暖。就在我北半球的家鄉迎來據說是百年不遇的一場大雪的時候,我這個南半球的暫居地,終於緩慢而不情願地邁進夏天。

這是一個乾燥的夏天,是我久違了的乾燥的季節。我的小屋子有著大大的落地窗,在那麼多個晴空萬里的下午,陽光就奢侈地從窗子外大片大片地撒下來。我坐在椅子上,望著一整屋的陽光出神。那些時間被拉得很長很長,我躲在其中,常常有彷彿回到兒時的錯覺。

直到最近,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種強烈的懷舊感多半來自於乾燥的氣味。在濕潤的台灣度過的六年,已經讓我快要忘記,一個乾燥的夏天聞起來是什麼樣子的。那大概是乾燥的灰塵被陽光曬過以後的氣味,樸素,安穩,讓人可以無知覺地躲進一個溫柔的午覺再慢吞吞地醒來。

像是北方小城的夏天總是無所事事的童年的下午。姥姥家的小屋被陽光撫過,隨機的電視聲音充斥著整個空間。我百無聊賴,拿出我的書,有一搭沒一搭地讀著。那時,我有太多時間需要打發,所有寫完作業的午後(或者是還不用急著寫作業的午後),都是沒有重量的浮沫,隨著我永恆的乾燥的被陽光曬到發白的灰塵氣味,塞滿我的鼻腔和腦袋。

或是更小的時候,我家住在一個木材廠附近。那麼多空白的下午,我跟在奶奶和叔叔後面,在木材堆上跳上跳下。木頭從這端向遠方延伸,在小小的我眼中連成一片無窮無盡的黃。在北方過多的陽光日復一日的炙烤下,木頭被曬得發白、乾裂。一種熟成的木質香與我不變的乾燥灰塵氣味就在這些木塊之間升起。一同升起的還有一些可以在一夜之間長高的雜草,那樣幼嫩、新鮮、充滿汁水,裹挾著植物特有的清新的香氣。我喜歡那些沒有重量的日子。

而我的生命似乎被空氣中的水氣含量生生分為兩部分。小島上的濕熱氣味總是與我纏綿的憂鬱的心緒相連,我在潮濕的空氣中緩緩地吸飽水分,整個人就變得沈重起來。我在沈甸甸的世界裡感到踏實,我走近我渴望的、我走近我掛心的,我總是清醒地、有意識地選擇自己要追逐什麼。

離開我多雨的小島,我又來到另一個乾燥的世界。我失水變輕,整個人漂浮在半空。我當然可以在這裡生存下去,在北方長大的小孩習慣這樣的氣候。我的手腳不會因缺水而感到緊繃,我的鼻腔也不會在乾燥的空氣中灼痛。我在無水的世界裡攤開,姿勢熟稔,像是一塊洗淨晾乾的布。雖然有時身體的一部分也會變得乾硬,但只要輕輕揉搓,就又會回覆溫馴而服貼的形狀。我一整個童年的時光都是這樣度過,我總是快樂,總是活在此時此刻。我在樹叢間慢慢地走,觀察小蟲與樹葉的紋路,不去想遠方的無窮的人們,也不去想逝去了的無數的可能性。這裡像極了我乾燥的故鄉,使我遠離一切艱難與繁複。

但我終究是曾經在濕潤的土地,扛起過一整個身體的眼淚的重量。我在墨爾本的小屋子裡發呆,短暫地閃回我輕盈的童年,回過神來,卻總是會想念那個小島上的一切。不,我也不是不愛我的無根與輕盈。甚至,我知道多雨的憂鬱,我知道我會怎樣抱怨那些彷彿沒有盡頭的陰雨綿綿。只是當生命軋過不同的軌道,那些走過的路途總是會在身體上留下永久的壓痕。只是那些憂鬱總是與更紮實的苦難相連,令人不忍心別過頭去。

而此時,我只想回到我溫潤的霧裡去。

(我可以在十幾天以後飛回我的小島嗎?一切都是未知的,而我整日整夜地為此懸著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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