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看得見與看不見~夢枕獏&松本大洋《渾沌》讀後感
你喜歡神話嗎?你喜歡怪談嗎?
我都喜歡。
精神分析學派的心理學家榮格 (Carl G. Jung) ,曾經將無意識分成兩種:一種是最常聽到的「個人無意識」,也就是被社會規範所壓抑的欲望與情感,同時也是我們夢境的材料。另一種則是全人類共有的「集體潛意識」,也就是作為象徵的「原型」(archetype) 。原型的其中一種表現就是神話。換言之,神話是所有人共同編織的夢。它們將所有人類內在的衝突與成長,反映在自然事件當中。
因此,對我來說,閱讀神話與怪談,並非只是為了追求一種恐怖或神祕的感覺,同時它也是正在照著一面映照我們自身內在的鏡子。
在讀這本書之前,喜愛怪談的我,本來就是夢枕獏《陰陽師》系列的忠實讀者。
讀過《陰陽師》的人就知道:《陰陽師》每一集的開場定番,就是晴明跟博雅坐在簷廊下喝酒聊天。他們的對話,像是深夜裡無聲飄下的雪,靜靜地落在時間的盡頭。柔軟而寧靜。彷彿這一刻永遠不會結束一般。
每一次故事的結尾,必定又再次回到這個簷廊。如此循環不息,好像催眠的指引般,引領讀者走進這寧靜到讓人恍惚的情境中,與從古至今的人們一同入夢。
夢枕獏在這本《渾沌》中,再一次運用了他善於帶領讀者入夢的溫柔語調,向我們介紹了一個來自中國的古老傳說,也就是「渾沌」的故事。
關於「渾沌」,最有名的典故當屬《莊子.應帝王》的描述。簡而言之,內容描述南海之王倏(儵)與北海之王忽,共同跑去拜訪住在陸地中央之王渾沌。渾沌對他們很好。
於是,兩人為了感謝它,便商議道:「一般人都有七孔,用來聽看進食跟呼吸,唯獨渾沌沒有,我們試著幫它鑿鑿看好了。」於是,他們一天鑿一個洞。(有趣的是渾沌居然沒有抵抗)七天後,渾沌就死了。
我以前讀莊子的這個寓言時,總覺得有些異樣感。
一個沒有眼睛鼻子嘴巴鼻孔的東西,不是什麼也沒有嗎?它既不能表達也不能命令,它要如何成為一地之王?它既不飲食也不能聊天,又如何能好好款待倏跟忽呢?莊子固然想藉由寓言,強調人為的造作與框架將破壞天生自然的生命力。
可是,莊子的渾沌,也太像人了!
在這個繪本中,我很驚喜地發現,夢枕獏顯然敏銳地注意到了。
若渾沌本來就如其名,是個難以捉摸的東西,那它就不應該這麼像人。
那它應該像什麼呢?本來,根據《山海經》說:它有四隻翅膀、六隻腳。
(等等!不就是電影「尚氣」裡那個沒有臉又蹦蹦跳的小傢伙嗎?)
《神異經.西荒經》則說:它長得像一隻有著無爪熊腳的長毛狗。
可是,都不對,因為「渾沌」完完全全就是「固定下來」的否定詞。它拒絕了一切具體的定義。甚至它可能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是,如夢枕獏所說:「渾沌,渾沌,這不是個名字,連名字也沒有。」
好啦,一個什麼也不是的東西,究竟要怎麼畫成繪本?
這一點,我真的非常佩服松本大洋的想像力,不愧是日本知名的插畫師。我猜他可能是參考了杜甫的「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並且捕捉到渾沌自由活潑的特性。
他將渾沌畫得好像一朵輕盈蓬鬆的白雲,或剛打發的奶泡。那柔軟的筆觸,光是銜著尾巴、原地旋轉的模樣都可愛得讓人愛憐微笑。這也恰好地接上《神異經.西荒經》的最後一句,同時也是本書不斷重複的那句話:「總是望著天空在笑。」
沒有五官的東西,你如何知道它在微笑?又是什麼讓它微笑呢?
這讓我想起Oliver Sacks在《看得見的盲人》一書中,提到腦部視覺區域(或雙眼)受到永久性損傷的患者,不可思議地能不用雙眼看見世界。這種「看」不只是感受到光影、聽見聲音。而是身體為了取代失去的一部份,用全身的感受去「看見」世界,甚至是發展出一種神奇的內在直觀,能在腦海中描繪出與現實一致的景色,甚至還能獨自在黑夜裡更換屋頂上的天溝與水管!(嚇壞了目睹的鄰居)
如果渾沌是被加上了眼睛而死,而這些人卻是失去眼睛而看見。
「看」一定要用雙眼看嗎?「笑」一定要由嘴巴或五官來表現嗎?當孩子在畫紙上將蘋果塗成藍色,難道非要糾正成紅色嗎?我們總是受制於我們自以為正確的想法,認為一切眼見為憑,將我們的經驗貼上一個又一個固定下來的標籤,以為那個標籤就等同於它所指的東西。此舉卻忘記在這些既有的觀念之外,有著一片更廣大、遼闊的碧藍天空,也就是充滿生機、無止盡地創造著的世界。
萬事萬物豐沛蓬勃的生命力絕不可能只是我們所以為的那樣。雖然從科學的角度,會稱為變因;從哲學的角度,會稱為不確定性。
可是,不就是因為還沒確定下來,所以才能存在著可能性嗎?
一如白雲總在廣大的天際翱翔,還沒有七竅的渾沌,也總是仰天而笑。想像一下那些超越既有想像的可能性,就像我們看著無邊無際的藍天,心也會一同跟著微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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