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介:《红镜:普京的领导和俄罗斯没有安全感的认同》

王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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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它们是洗脑和宣传的产物,也不相信它们源于文化上的慕强或道德上的破产以及俄罗斯人民在区分对错上的无能。

《红镜:普京的领导和俄罗斯没有安全感的认同

前言




古尔纳兹·沙拉夫蒂诺娃/文

王立秋/译



Gulnaz Sharafutdinova, “Preface”, in The Red Mirror: Putin’s Leadership and Rassia’s Insecure Ident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pp. ix-xiv. 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作其它用途。

古尔纳兹·沙拉夫蒂诺娃,乔治华盛顿大学博士,英国伦敦大学国王学院俄罗斯研究中心教授。

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弗拉基米尔·普京不是我选出来的总统。但他是我关心的人选上台的。我兄弟以普京为傲。我父亲敬重他的对外政策。我表弟在害怕不稳定、看不到其他可行选择的情况下给他投票。政治学家出身的我知道,是各种制度机制和政策,消除了其他可行政治选项,使普京看似唯一选择。但难以否认的是,在俄罗斯社会中,人们不只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才选择普京,在一定程度上,他们也真诚地支持普京。苏联的政治也缺少选择,可它却未能使人民以苏共领导人为傲。普京对许多俄罗斯人的吸引力是真实的,分析者需要严肃地对待这个现实,并探索其性质和来源,其意义和可能影响。

不必说,在其超长总统任期的不同时段,普京对民众的吸引力也不一样。对本书要解开的谜团来说,最值得考察的,是2014年到2018年这个时间窗——我们可以把这一时期称作后克里米亚综合征时期或“普京主义盛期”。2018年夏宣布执行的不受欢迎的养老金改革在一定程度上中断了这个时期。不过,这一时期的重要性和俄罗斯社会在此期间形成的对普京的领导的认识还会持续更长时间。

本书的写作动机主要是我自己的强烈冲动,我想理解我“老家”的许多同学、友人、家人和我在感知上的隔阂,我们对普京的领导的感性认识截然不同。如果我当初选择继续在我出生的地方生活,那么,我们之间可能就不会有这个在思考俄罗斯政治上的隔阂了。这个感知上的隔阂把我的注意力转向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的思想是社会环境的产物。我必须严肃对待这个事实。我不能把这些差异随便打发过去。我不相信——像一些观察者那样——它们是洗脑和宣传的产物,也不相信它们起源于文化上的慕强或道德上的破产以及俄罗斯人民在区分对错上的无能。

新的俄罗斯诞生于苏联,后者怀有改造人性、创造新“苏联人”的伟大抱负。这个新物种——理想化的苏联人——应该热爱工作,为集体(即祖国)的利益、共产主义的未来和子孙后代牺牲个体的欲望和动机。我父亲本人就是20世纪60年代苏联社会动员的产物,在那个环境下,他从穷苦的农村一路走上高位,执掌鞑靼斯坦共和国一个地区的政治与社会事务。从小深受其影响的我,也差不多就是这样的背景很可能会培养出来的那种理想的苏联女孩,我很早就吸收了牺牲自我和为共同的利益而努力的理念。在苏联倒台近三十年后,我发现自己来到新升起的“幕”的另一边——从一个在农村长大,养鸭子的苏联女孩,变成了一个在美国受教育的政治学家。同时,一些德高望重的俄罗斯社会学家宣称,苏联人又回来了,年轻一代身上又出现了苏联体制培养出来的人格特征。生产苏联特有的人格模具的苏联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当前的条件下,怎么又会出现那样的人格呢?

本书提出的分析并不中立。与指出哪里出错了相反,它更偏向于理解俄罗斯的困境、与俄罗斯人民共情。与怪罪俄罗斯人固有的品质相反,它更偏向于把问题归咎于行动主体行动的历史环境。它致力于让位高权重的个体和行动者来共同承担责任,而不是把锅扣到俄罗斯群众头上。我相信这种研究进路的价值。从一开始,完全中立的政治分析就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光是研究问题的选择,甚至领域或学科的专业背景本身,就和研究者先前存在的倾向、意见、兴趣和偏见相关。意识到、承认这些偏见是不管做任何研究都需要迈出的第一步。

我们知道,在人际理解中,共情和情商是强有力的工具。那么,难道我们不是也应该为一种对国际关系和集体进程的高情商的理解而努力吗?难道我们不是也应该把共情看作一个必不可少的认识论工具,看作一条独一无二的,通往与理解(Verstehen)相关的知识之路吗?有学者已经在以“体验的理解”的名义使用这个工具了,它能给观察者提供关于另一个人的思想、感觉和行为的知识。在个体心理学中,共情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工具,通过它,我们才能给需要改变自己的行动和反应的个体赋权。和在个体心理学中一样,在社会和群体心理学中,共情的理解的作用也是建构性、转变性的。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丹尼尔·巴特森早就论述过基于对他人视角的理解的共情的道德意义。美国作家和演员迪伦·马伦也认为“共情不是支持。与和你在根本上意见不同的人共情不会动摇你自己的信念,也不代表你是在支持他们的信念。共情仅仅意味着,承认从小养成的思维习惯和你不一样的人的人性。”

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后全球化的时代,这个时代以全球范围内的对自由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和全球化的抵制为特征,并为更加特殊主义的、群体驱动的承认政治所定义。当前俄罗斯和美国的国内政治及其领导人的领导方式、英国退出欧盟的决定和波兰、匈牙利、意大利、奥地利的民粹主义趋势都表明,新的时代已经到来。斯坦福教授、我们时代的敏锐观察者福山宣称,认同政治是“能解释当前大部分全球事务的大概念”。本书也和认同政治——俄罗斯民族国家层面上的认同政治——有关。

俄罗斯和美国一直经常扮演对方的“外部他者”,用对方的形象来建构自己的认同。对像我这样生长于苏联和俄罗斯,但在成年后主要学习和生活于美国的人来说,这个“他者”的视角实际上也是我“自己”的视角。对于这本书,我的最高希望是,它能在增进人们对俄罗斯、俄罗斯社会和在西方的俄罗斯公民的理解上有所贡献。冲突的逻辑可能使我们很难走到我们认同的同心圆的外圈去感受所有人,无论其民族和文化,从根本上说的共性。对西方来说,穿上合脚的“旧鞋”,重建冷战时代关于俄罗斯的看法太容易了,就和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在俄罗斯宣传反美主义和反西方主义一样容易。在国际政治中,在对俄罗斯和美国的简单化的政治和媒体再现的驱动下,屈服于群体间的对抗逻辑——但群体间关系的动力机制不只有对抗一种——也很容易。集体总是倾向于认为自己的群体(或民族)在道德和文化上高人一等。这种(一般为集体成员所共享,并由这些成员来表达的)近乎于本能的需求是难以抵抗的。

思想和感觉的社会之维是一个小巧的智识领域。认知科学和对诸如感知、注意、分类、意指、择时和回忆此类的各种思维进程的研究大多聚焦于这些心理进程的个体的或普世的一面。是对理解社会群体和文化的社会的一面感兴趣的学者,注意到了认知的社会面向,并进而发展出像认知社会学、社会心理学和文化与认知人类学那样的分支学科,这些分支学科试图解释何以以及为什么不同社会和群体的思维会不一样。在政治学中,认知是政治心理学这门分支学科的一个核心变量。不过,大多数政治心理学家(特别是美国传统下的那些)预先倾向于(比如说,在研究投票行为的时候)考察个体层面的机制,他们预期,这些机制是普世的,不会随文化而发生变化。看起来,除依赖社会认同理论的学者和那些研究基于群体的现象(如民族主义或认同政治)的研究者外,几乎没人重视人类认知的社会的一面。在政治学内部,长期以来,国际关系领域的建构主义学者一直在论证社会认知结构对国际政治结果来说的重要性。对比较学家来说,也是时候承认这点了:思考和相信有时也是在群体中完成的行动,并且,它们也是会随群体边界而发生变化的历史和社会语境塑造出来的。我相信,在俄罗斯国内的语境下介入这些问题是有前景的,从分析上说如此,从政治上说也如此。

你不能踏入同一条河两次——这是经典的说法了。还是说,其实能?我们的感官不是也会逼我们去看我们熟悉的、已知的、预期的东西,不去看我们不熟悉的、奇怪的、未知的东西吗?我们怎样用社会心理学的洞见得出不那么有偏见的理解,公正地评判每个个体?俄罗斯社会是一个多样的混合体。你总能在里面找到你想找的东西。除苏联人的复兴外,你也会发现组织起来与火灾和洪水斗争、保护公园和森林、开新店做新生意、为有价值的事业募捐的公民人(civic person)。你会发现去教堂或清真寺礼拜、祈祷和斋戒、朝圣和朝觐的宗教人(religious person)。你也会发现用市场的力量来复兴族群习俗和仪式,民族特有的服饰、舞蹈和节假日的族群企业家(ethnic entrepreneur)。你会发现匪徒罪犯毛贼江湖骗子。但你也会发现英雄有远见的人,这些人会为公共的事业而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与不义斗争,乐于助人。你会发现想在俄罗斯复兴斯大林崇拜的活动家,但你也会发现,有人为发现和纪念苏联时代发生的政治与社会迫害的受害者而投入自己的生命和有限的资源。认识到这个多样性是重要的。把这些群体和范畴中的任何一个选作研究的焦点都可能得出对俄罗斯的不同看法,指出这个国家面临的不同挑战。强调这个国家不同的社会和政治倾向与成败,并以不同的方式影响人们这个国家的过去、当下和未来的理解。

把注意力集中在苏联的遗产和俄罗斯当下的集体、民族认同上势必会付出忽视、消除当下俄罗斯社会差异的其他特征的代价。后者和本书谈到的问题一样真实,特一样重要。不过,有失也有得,对我个人来说——希望对读者来说也一样——这个选择是有价值的,它能帮助我们理解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在俄罗斯的社会与政治现实中出现的一些难解的心理之谜。

目录

前言/ix

致谢/xv

第一部分:领袖和追随者

1. “苏联”在后苏联时代俄罗斯通过“民族”的回归/3

2. 白骑士和红王后:为爱盲目?/30

第二部分:历史和认同:近来的和最近的

3. 后苏联时期共享的心智模型/53

4. 新俄罗斯认同和苏联的过去的负担/78

第三部分:媒体和舆论领袖:普京的俄罗斯的自上而下的社会政治建构

5. 建构20世纪90年代的集体创伤/105

6. 为VVP(普京)服务的MMM公司:建设现代的媒体机器/133

7. 俄罗斯政治马戏团:俄罗斯的政治脱口秀和公共意见领袖/150

8. 寻找一面新的镜子:论俄罗斯的人道与集体尊严/167

后记/175

注释/179

参考文献/205

索引/233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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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秋一个没有原创性的人。 In the world of poverty, signlessness is best, in the story of love, tonguelessness is best. From him who has not tasted the secrets, Speaking by way of translation is best. (Jami, Lawa'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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